第 1 章(修文)
宣和三年春,宣国上京的春雨如丝,凭添烟波袅袅,落入梁庆伯府造风精细的亭台楼阁中,恍惚让人以为到了江南水乡。
身着绛色蔓草团纹暗花缎斜襟薄袄子的嬷嬷,从垂花门进来,后头跟着两个湖绿色对襟袄裙的婢子,婢子手托红漆盘,内端着枣红泥炉和熬好的药汤子。
其中年纪小些的婢子小声问,“嬷嬷,西院二房的三娘子摔破了脑袋,为甚要在咱们院子里养着呢”
另一个婢子也小声附和,“是呀,三娘子是在二夫人下葬时摔的,听说是摔到了棺材上才昏迷不醒,这若是冲撞了老夫人可如何是好”
“主子你们也敢议论”那嬷嬷板着脸回头瞪二人,“老夫人如何吩咐,你们便如何伺候,哪儿有你们嚼舌头的份儿。”
两个婢子赶紧低头应诺,可心里是不舒坦的。
神佛鬼怪且不说,虽两人只是二等丫鬟,但等一等丫鬟里哪位姐姐嫁了人,她们就能在老夫人跟前伺候,满府的下人都得捧着。
如今被带来伺候庶出二房的嫡女,两人心里都有些不乐意,老夫人不喜西院二房,万一老夫人嫌晦气谁知道她们还回不回得去呢。
三人绕过穿堂里的大插屏,走上抄手游廊,步子小而急,却分毫不乱,直至站在偏院一间卧房门前,都没发出什么动静。
屋内只得一根桃花簪挽起双垂鬓的雪涧,刚从竹筒里掏出一张小字条,耳尖微动,在人推门前将纸条塞入袖口,拂衣起身垂立。
“乔嬷嬷,您来了。”待婢子推开门,雪涧双手恭敬交握,屈膝低头问安。
乔嬷嬷淡淡嗯了声,“雪涧姑娘,三娘子还没醒过来吗”
雪涧摇头,“回乔嬷嬷话,小娘子只半夜时呓语了几句,始终没醒过来。郎中说,前头我们夫人仙去前,小娘子侍疾伤了神,此番昏迷不醒,颅内有淤血只为其一,多昏睡些时候也是好事儿。”
“既如此,就劳烦雪涧姑娘给三娘子喂药,其他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知书和知画说。”乔嬷嬷侧了侧身,让出后头两个婢子,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老夫人心慈,见不得孙女无人照看,待得三娘子醒了,就领这两个婢子回去先伺候着,有什么需要,也好及时让人过来禀报。”
知书和知画心下一紧,赶忙低下头压下不乐意,瞧着倒是更恭敬了些。
雪涧顿了下,听出来乔嬷嬷撵人的意思,“诺,劳乔嬷嬷代我们小娘子谢老夫人慈爱,等小娘子好全了,定去老夫人跟前磕头。”
梁庆伯府从故去的老伯爷,到如今的老夫人和梁庆伯大老爷,都是极重规矩的古板主子,府里上上下下都被规矩框着。
因此西院里散漫又随性的庶出二房从不得府里主子们喜欢。
可也因此,二房病了的嫡女三娘子被请到老夫人的笃静堂偏院养着,毕竟如今二房没有女主子,婢子也只得雪涧一个。
若留在二房让父亲和弟弟照看,于三娘子名声有碍。
估摸着老夫人是尽了面子情,到底不喜欢三娘子,人年纪大了要嫌晦气。
果然,雪涧这话让乔嬷嬷满意点了点头。
“我还要回主子跟前伺候,若三娘子醒了,雪涧姑娘只管让婢子来说一声。”
乔嬷嬷走后,知书和知画虽心情不好,规矩却分毫不差,将东西放下,主动站去门外,轻轻关上门静候吩咐。
雪涧叹了口气,一扭头就见素日里清冷矜持的小娘子正闭着眼摸摸自己的胸,还,还揉了两下。
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幸得刚才乔嬷嬷没看见这一桩,不然说不准她家小娘子昏着就得让人叉着胳膊扔出去。
雪涧赶紧上前掀开薄纱帐子,见小娘子揉着胸,面上自然流露出清浅哀伤,只不肯睁眼,眼神闪了闪。
“小娘子三娘”她试探般轻喊,怕吓着主子。
雪涧的声音缥缈得像天外来音传入蒋云若耳中的前一刻,蒋云若已经能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轻声说话。
她第一个念头是,卧槽,她诈尸了。
蒋云若很清楚,她没有生还可能。
作为道上极富盛名的佣兵金狐狸,她为组织卖命十年,到了可以退休的年纪。
知道组织不会轻易放过她,蒋云若早安排好一系列的威胁和假死计划,只等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能金蝉脱壳,开开心心养老去。
谁知组织技高一筹,最后一个任务是幌子,还拿捏住她最大的短板,在美景如织的海岛,送上极符合她心意的小狼狗陪伴。
小狼狗长得好,脾气好,腰更好,奶乖得让蒋云若一时不查,中了药,被设计死于瓦斯中毒,意外身亡。
她也不是个善茬,死前挣扎着暴力破坏了自己的电脑。
蒋云若早在电脑上设计了专门的程序,只要暴力破坏就能开启压力装置。
她这些年在总部大楼换风口陆陆续续藏了近一吨炸药,只要常有人的那一层人数够多,达到一定压力嘭
反正她不会白死。
也怪她太大意,报仇只能报到这个程度了,蒋云若倒没多遗憾,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心里盘算着,要真是诈尸成功,不金盆洗手了,她要建一个自己的地下王国
到时候把组织搞掉,学学古人,搞个三宫六院七十二洞窟,她就不信还会中招
在此之前吃素吧。
随即等安静下来后,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叹息声,蒋云若敏感察觉出不对。
她脑子疼,尤其是后脑勺,像极了摔打伤会有的反应,胳膊腿儿虽然软,并没有麻中带疼的窒息中毒迹象。
蒋云若不动声色摸了一圈,摸到自己胸上,立刻明白过来。
她不是诈尸,谁诈尸也不可能把36e大**诈成俩小笼包,她这是借尸还魂了。
听到柔和女声轻喊,蒋云若缓缓睁开眼。
盈盈水光晃动着自眼角落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跟被春雨洗过一样澄澈,让她可以极为清晰看到头顶幔帐上的黼黻祥云纹。
幔帐材质比丝绸更厚实些,有点老气,但一看就很贵。
她用佣兵的冷静理智确认,好家伙,魂归古代,鼎盛之家,听称呼她是主子,失去胸襟广阔的悲伤稍微缓了那么一点点。
雪涧见主子睁眼就流泪,柔声安慰,“小娘子您别难过了,夫人在天之灵若知道您这样不爱惜自己,走得也不会安心的。”
嗯,娘死了,蒋云若心想,略惨。
更惨的是,没记忆可怎么整
头疼,小笼包也被自己捏疼了,这肯定不是梦。
现实不是电视剧,随便敷衍下所有人都看不出她有问题。
尤其是,她不觉得自己能够骗过近身伺候的人,三十六计,装傻是上策。
蒋云若缓缓转过头,想想小笼包,悲伤说来就来,娇软的声音略沙哑,哀婉动听,“你是谁我是谁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雪涧心里松了口气,那秘药起效了。
她扶起蒋云若准备伺候主子喝药,“小娘子别急,这很正常。”
哦嗯哪儿正常了
雪涧过去把药端过来,“郎中说您摔倒在夫人棺木上伤到了头,颅内有淤血,醒过来可能会恶心想吐,也有可能忘记前尘往事,甚至会性格大变。您别害怕,还有婢子在呢,您先喝药,肯定会好起来的。”
蒋云若“你太贴心了。”
郎中也是,借口都给他们找完了,她好像除了坦然接受这富贵荣华,也没别的能做了。
她一口干掉尚余温热的药汤子,塞了块蜜饯,在雪涧让人去禀报她醒过来的消息时,听雪涧三言两语说清了她想知道的事情。
她,还叫蒋云若,刚及笄,梁庆伯府庶出二房的嫡长女,娘死爹多病,有个十岁嫡弟,被打断了腿,跟她一样,躺屋里养伤呢。
“谁打的”蒋云若听出雪涧话里的含糊,精准问道。
雪涧为难着还没来得及回答,外头进来了个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嬷嬷,正是乔嬷嬷。
她极为端正规矩给蒋云若行礼,“给三娘子请安,您既醒了,老夫人的意思是您定也担忧父亲和兄弟,听说您还忘了人,许是到熟悉的环境更容易记起事儿来,让老奴送您回西院。”
蒋云若挑眉,这不是她的院子吗
雪涧看她不说话,上前回礼,“劳烦乔嬷嬷,我们小娘子如今不认人,您请见谅。”
乔嬷嬷扯了扯唇角,“无碍,今日天气有点热,老夫人让人特地给三娘子做的春衣做好了,正是好时候,老奴伺候三娘子穿衣。”
蒋云若都听出来了,这是穿衣裳赶紧滚蛋的意思。
蒋老夫人不是个小气的,让乔嬷嬷带的新衣裳,是月白色串枝花暗纹的轻薄襦裙,用蓝青色绣带系在胸前,舒坦又贵气,衬得蒋云若还没能好好看一下的那张俏脸更雪白几分。
衣裳没用乔嬷嬷,是雪涧帮着穿的。
待得收拾妥当,蒋云若这股子羸弱风姿让乔嬷嬷顿了下,到底恭谨上前,跟雪涧一左一右扶着蒋云若,直到她上了翠幄青绸软轿。
蒋云若透过青色纱绸,隐约可见景色从庄重大气的暗红色雕梁画栋,慢慢变成了翠色假山层叠,而后是花团锦簇的湖边,穿过两道垂花门,进了西院
一座原木色的普通农家宅院。
过了穿堂,连个大插屏都没有,天井两侧也没有任何遮挡,地儿挺肥沃,种着东西,有两个穿着粗布衣的小厮,带着竹笠在浇水。
乔嬷嬷眉心都要皱成菊花了,好歹记得梁庆伯府的规矩,不能言主子是非,大概是怕一张嘴就要吐槽,她僵着脸给蒋云若行了个礼,带着人扭身就走了。
蒋云若觉得自己不是个矫情的人,好吧,起码不是太嫌贫爱富的人。
虽然她那个金狐狸的名声是因为死要钱,出手超级贵才得来的。
讲道理,比这个更艰苦甚至是艰苦很多倍的环境她也生活过,但任谁从亭台楼阁的富贵雅致直接被送进光秃秃的农家小院,也要有心理落差吧
“我们二房很穷”蒋云若若有所思地问雪涧。
雪涧唇角抽了抽,看着地里价值不菲的人参,灵芝还有铁皮石斛苗子,以及梨花木的抄手游廊,不知道该怎么跟主子说。
不用她回答,没有遮挡的正屋内,清润又好听的男声响亮抽泣一声,如泣如诉,让人闻之想迎风落泪。
“呜呜你娘走了,你姐姐也昏迷不醒,你还这样不懂事,让人砸断了腿,以后咱们是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蒋云若上前,透过窗户缝儿看向里面,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同水墨画儿一样的中年美男子,在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郎面前垂泪。
少年郎轻咬着唇瓣,看着自己的断腿,星眸中的水光潋滟着即将落下。
这分明是两张软饭脸
雪涧担忧地扶住摇摇欲坠的主子,“小娘子”
蒋云若摆手,“不必说了,我懂,先让我缓缓。”
她悟了,借尸还魂一回,大hoe没了,胸没了,钱也没了,多了俩拖油瓶,她还得再自食其力一回。
深深的遗憾腐蚀着她的胸口,蒋云若恨恨地想,自己前头炸药埋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