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帝王(下)
于是,在昭明宫内,完颜宗浩便将玄真观命案发生后,刘仲禄主动投案、邱楚机提供萧元符之来历,以及帖木真等三人夜探禭王府等情况,还有他自己对于整个案件的走向判断,全都详细的上奏给了御案后端坐的完颜雍。
在听罢完颜宗浩的讲述后,完颜雍微闭双目,他的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只有下唇偶尔地轻轻颤动,显示出这位年已花甲的大金帝王,此时的心中情绪是如何的激荡。
片刻之后,完颜雍重新睁开了双目,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冷酷,“朕于近侍局的密札里,已知近年来,诸王中有异动者,只不过,密札中向来多次提及永蹈的不法之事,其频繁密会朝中官员、州郡长吏,联结朋党,所图甚大,而又对太子颇多怨言,朕原本以为,首先忍不住要来抢这把龙椅的会是他,而万万未曾想到,却是朕的长子永中,首先等不及了呐.....”
话说,完颜永蹈和完颜永济乃李元妃所生,而李元妃出身辽阳渤海李氏,其父李石乃是渤海世家大族的领袖人物,更是完颜雍的亲舅舅,所以因此故,当年,完颜雍的母亲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增强政治势力,便决定亲上加亲,将自己亲弟弟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儿子完颜雍。
从此以后,完颜雍便得到了以李石为首的辽阳渤海大族的全力支持,这为完颜雍在海陵王南伐、政局动荡之时,于辽阳趁机称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而又因为在迎娶李元妃后不久,完颜雍的正妻乌林答氏即为海陵王所逼,自杀于前往中都的路上,这使得完颜雍的内心中悲痛万分,却又碍于当时严峻的政治形势而强忍着,在这种艰难的时刻,是李元妃的温柔贤淑安慰了他,使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抚慰,当然还有其父李石的势力作为背景,因此后来称帝,完颜雍虽在乌林答氏死后,并未再立皇后,但李元妃却在实际上成为了后宫之主,她只是缺少皇后的封号罢了。
而作为李元妃和完颜雍的第一个儿子,徐王完颜永蹈自然也是子凭母贵,自幼得到了完颜雍格外的宠溺,除了不能给他太子之位。
完颜雍对这个儿子可谓是格外的优容,哪怕明知道他越来越桀骜跋扈,性情残暴、联结朋党、冒占官田、强纳民妇、殴打官差,但他还是一次次的容忍了他,尤其是在两年前李元妃死后,因为对其母的爱恋,使他对这个儿子更加的纵容了,至于永蹈的亲弟弟完颜永济,爱屋及乌之下,完颜雍对他亦是颇多赏赐与宽容。
至于自己的长子完颜永中,乃张元妃所生,其母在生下永中后不久便去世了,死的时间甚至比乌林答氏还要早,这同样是一桩政治联姻,因为张元妃同样是另一支渤海人中实力强劲宗族的贵女,其父张玄征乃是掌握精锐兵马的彰信军节度使,而张玄征的亲弟张玄素,同样是掌握渤海猛安精兵的实权军将,至于他们兄弟二人,则还有一个与他们有着共同曾祖父的族兄,那便是历仕金太祖、太宗、熙宗、海陵王四朝,官至尚书令的元老重臣张浩,而张玄征的儿子张汝弼,张浩的儿子张汝霖,这对族兄弟至今都是他朝中的宰执大臣。
因为张氏的强劲势力,使得完颜永中也得到了完颜雍的极大关照,只是这种关照比起永蹈、永济二人来,稍弱了些,因为在完颜雍的本心里,对张元妃是并无爱恋之情的,但在表面上,他仍旧对这个长子给予了照顾,令其稍长后,历任大兴尹、枢密使、大宗正等重要的官职,而这个长子也确实没有辜负自己,其勤勤恳恳为朝廷办事,对自己、对太子向来谦恭有加,平日里不宴宾客,只是吃斋念佛而已。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人,自己的长子,现在却在密谋着反自己,而且听宗浩话中之意,这种谋反的准备,已然秘密进行了许久,就等自己出宫往大房山时,便会彻底发动了!
朕的长子,心机城府不弱于朕,可惜其母非女真人,而朕之后的大金,比起城府和阴谋,更需要一位仁厚的治世君王、守成之主呐.....
“郞主?”
完颜宗浩见完颜雍感叹一声后,便又陷入沉默,但赵王谋反事大,急需决断,因此他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见完颜雍重新看向自己,完颜宗浩沉声道:“赵王欲反,如箭在弦,大金社稷危矣,宗浩斗胆,还请郞主速下决断!”
“阿不沙,已隐于霸州了。”完颜雍轻握着玉尺,淡淡开口说了一句。
阿不沙?当听到这个名字时,完颜宗浩的双目猛地张大,此时,能被大金皇帝提及的“阿不沙”,也就只有夹谷阿不沙一人而已了!
夹谷阿不沙,又名夹谷清臣,阿不沙乃是其女真名,此人乃当朝名将,曾在镇压移剌窝斡叛乱以及反击宋人的隆兴北伐中立有大功,其身姿雄伟、精擅骑射,带兵征伐也,北平契丹精骑,南逐宋人精兵,大小战阵数十场,屠灭敌兵数万,极少败绩,因此之故,其向来自视甚高,除了当今陛下完颜雍和皇太子完颜允恭,谁也没被他放在眼里。
夹谷清臣乃陕西路统军使,统帅陕西诸路猛安谋克精兵,这些兵还没有如河南、河北、河东、漠南地方的女真兵马那般彻底堕落,战力尚且精悍,这与夹谷清臣的带兵整肃、严苛训练是分不开的,在他的带领下,陕西诸路精兵向西北震慑对陕北虎视眈眈的西夏,向西镇压彪悍的吐蕃、诸羌部落,向南压制秦岭,使宋人在蜀地、汉中的兵马不敢丝毫北犯关中,帅臣如夹谷清臣者,绝对算是当世名将了。
而现在令完颜宗浩感到如此惊诧的是,本该镇守西垂之地,前日里也已经名奏于朝廷,以吐蕃、诸羌恐有异动,需他亲自带兵镇压,并表明了无法亲至中都参与大祭的夹谷清臣,此时却在完颜雍的口中,其人以悄然而至霸州了,霸州距离中都不到三百里,快马数日可至,本该在陕西的夹谷清臣,此时却突然出现在了河北地面,这岂能不让完颜宗浩惊诧?
而想及夹谷清臣乃郞主爱将,此时其突然出现,还是秘密而来,隐于霸州,难道陛下要用大兵?此时欲用大兵,为了什么呢?只能是大祭了!而大祭之上用兵,难道......
完颜宗浩不自觉的上前两步,离御案更近了些,他再度下拜,低声却迅速的开口道:“夹谷清臣至此,莫非将有大兵兴耶?难道陛下对谋反之事早有预料,因此才密调夹谷清臣来此,以为平叛之用?”
“永蹈近年来与朝臣过往甚密,且有与军中将领频繁夜会之事,以此故,朕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在数月前以整修卢沟河、滹沱河、潞水河堤的名义,征调诸路射粮军来河北,而夹谷清臣的一万余陕西精兵,也就是这样分批混杂于射粮军中,秘密的被朕调到了河北之地,朕本意是以夹谷清臣统此外镇兵,在大祭之日前,经霸州、雄州、安肃州、易州,秘密的绕至大房山左近屯驻,以防大祭之日会有动荡发生。”完颜雍点了点头,而后又长叹了一声,继续道:“只是朕未曾料到,以此陕西精兵,不是用来对永蹈,而是用来对永中了。”
“郞主每每能先人一步,此乃大金社稷之福也。”完颜宗浩诚恳相对,他的心中着实松了口气,不亏是郞主,竟然在数月前,就对大祭之时的防务做了如此隐秘而周全的安排。
“宗浩,大祭当日,自有夹谷清臣统精兵秘密埋伏于前往坤厚陵的各个谷口、山道,若大房山中真有永中的伏兵,则其下山奔向坤厚陵之时,就是其被歼灭之日,汝勿忧也!”
“郞主圣明!”完颜宗浩俯首再拜。
“至若永中,就趁这一次,让他的反迹彻底显现出来,朕倒要看看,大祭之时,究竟还有多少人是会跟着他谋反的?届时,朕必将把他们连根拔起,尽皆诛杀!”完颜雍长身而起,一挥衣袖,沉声道。
“郞主,还有一事,萌古部首领帖木真,此次其部众中有三人因永中谋反事,无辜被杀,而帖木真又确实为朝廷寻到了刘仲禄这个关键证人,还于昨日夜探禭王府时,探听到了关键讯息,此人实有功也,他向臣提出,若郞主欲平叛,他想参与其中,好为部众复仇,此事还请郞主圣裁,臣该如何回他?”完颜宗浩轻声道。
“哼!区区外番,待他于大朝会上朝见完朕后,再言其他,你告诉他,若他敢在大朝会前胡言乱语,妄言皇家之事,则他本人要死!他所带来的一应使团部众全都要死!让他老实的呆在来宁馆中,否则,朕不介意用一二萌古人的血,来震慑其他塞外部族,勿谓言之不预!”完颜雍冷声道,此时,这个花甲老人的身上,尽显帝王杀气!
完颜宗浩听后,当场应命下拜,而后,在完颜雍挥手示意下,他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昭明殿,于深夜中,潜行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