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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退出的队员,折翼的风鸢

夜晚,月光如水,洒落在寂静的体育场上。铁丝围栏处的几盏路灯微弱的亮着,一道矫健的身影穿梭在灯光与黑暗的交织处。

她身材苗条,修长双腿如机械般反复运转。脸颊晶莹的汗珠滴落在塑胶跑道上,像农人春时播撒进土地的麦种。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她的头发散乱、飞舞,却丝毫不能减慢她奔跑的速度。

15!最后一圈!倪雯在心里默数着。

她每迈出一步,眼前的世界便会剧烈地晃动。

终于,她到达跑道的终点,亦是起点。

旁边的草坪上放着一个白色挎包,她拿出里面的矿泉水,一边继续向前慢跑,一边拧开瓶盖将水淋在脸上。水流过脸颊,滑落白皙的颈,打湿了她的T恤。

心跳逐渐平缓,倪雯也停下脚步。她披上外套,拾起挎包,径直往宿舍区走去。

宿舍里,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洗漱,换上睡衣,然后倒入软绵绵的床铺中。至于汗湿的衣物,它们被随意丢弃在塑料盆里,等待着她明天想起。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响起细微的鼾声,不时还有呓语。

白雪覆盖的山脊,倪雯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迅速结成微小的冰晶。她摔倒在雪坡上,双手和双腿正渐渐失去知觉。她看到远处的一道身影有力地向峰顶前行着。

“摔倒就要自己爬起来。”

倪淼冷漠地声音随着寒风呼啸而来,吹得倪雯脸面刺痛。

她艰难地爬起身,朝着倪淼的方向努力挪动。

倪淼站立在山脊的边缘,脚下是八千米的白色深渊。她的身形与远方连绵不断的雪域巨峰融为一体,宛如长在峰间蔚蓝的绿绒蒿,花叶轻摇,生命的烛火更古不灭。

倪雯望着倪淼的背影,明明想要呼唤她,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茫茫天地只能听到风雪的呜咽。她终于来到倪淼身边,颤抖着把手伸向她的背包,试图拖拽她回来。可手还未触到,倪淼便走下山脊,身体直直地坠落。

她的身躯如瓷器般破碎,同漫天的雪花一起飘散开来。

“不要——不要——不要!”

倪雯从梦中惊醒。

倪淼过世四年了。

四年间,倪雯经常被同样的梦惊醒。最近,这梦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多,使她偶尔失眠。“你要告诉我什么呢?”倪雯依靠在床头,“因为我要登上那座山,你感到不高兴吗?”

她爬下床铺,来到阳台,仰望着墨黑的天空,那高悬着的星辰不时地闪烁。三月的柳絮随风飘动,在夜空中洁白如雪,美得无法言说。死于雪山的她,是否在最后一刻看到了更美好的夜空?

次日下午。

“阿嚏——”,“阿嚏——”

飞舞在风中的柳絮不再美丽,成了倪雯喷嚏不止的罪魁祸首。她告别载着她来到南雍山的室友,半捂着鼻子,踩着碎石子,进入山间。

山道上,柳絮少了很多,倪雯放下手,用力吸入山里还存留晨雨味道的空气。

南雍山北侧有面20米高的崎岖岩壁,是学生练习攀岩的常驻之地。这里除了倪雯所在的风鸢社,还有社员众多的攀岩社。

倪雯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的女孩。她的脸线条分明,高鼻梁,高颧骨,眼眸大而明亮,美得既有几分硬朗,又有几分云朵似的轻柔。她一走过便引得不少男生纷纷侧目。

她无视攀岩社社长徐大力投来的热切眼神,走向另一边正在训练的登山队。

风鸢社处,

九名队员围站在岩壁下方,两名队员拴着安全绳攀附在岩壁中段,另外三名队员守在岩壁上方给他们打着保护。他们正在模拟裂缝救援。

今年7月他们就要前往DR县,攀登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虽还有小半年的日子,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并不轻松,因为留给练习的时间着实有些紧张。

“他们昨天也在练吧,这也太刻苦了。”

“你懂个球,他们要是登顶了,不但履历好看,能上新闻,说不定还有奖金拿。”

“这么好!他们还招人吗?”

“省省吧,你也想整天累得像狗一样?”

“你们听说了吗?他们四年前登山出过事。”

“那不就是出人命嘛!”

“好像说是那老师判断失误,学生冒失登顶,结果全部失踪了!”

倪雯经过攀岩社的训练区域,注意到几名学生观望着风鸢社的训练,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他们的私语落入倪雯的耳中,钻进她心里。

他们是从哪知道的?

倪雯疑惑之余,感到些许愠怒。四年前的意外事故经过悠悠众口竟成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故事。

她本想上前问个清楚,可马上就要轮到她上岩壁训练了,只能作罢。

岩壁上的队员已经降到地面,解开了保护绳。倪雯的四名队友穿上安全带,正等着她开始训练。

她会和其他四人攀到岩壁顶点,再轮流降到岩壁中段,然后由其中一名队友绳降到下面进行救援。

裂缝救援最难的步骤就是在降到队友身边后如何把安全锁和绳圈固定在队友的安全带上。这中间不仅需要极强的身体控制,还需要冷静的思考。倪雯虽然练习了好几次,但仍没有绝对的把握。

身材精瘦的李天一已经降到岩壁中段,双手双脚离开岩壁,像一只悬丝挂在半空中的蜘蛛。倪雯在主绳上打好抓结,做好下降准备。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安全绳,踏着岩石间的沟壑紧张地向下攀爬。到达中段,她开始横向移动,一点点从左侧接近李天一。

倪雯用脚卡住岩缝,稳住身体,在绳索上打上灾难结,防止自己的下降器失控。接着她伸手把李天一拉到身边,取出安全锁和绳圈。

她的重心偏向身体右侧,尽可能的贴近李天一,小心翼翼地为他扣上锁和绳圈。可就在要拧上锁门时,她的右脚突然滑落,原本稳固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向右倾斜坠下。雨后岩壁上暗绿的苔藓十分溜滑,倪雯没能发现,刚刚她的右脚恰好踩在上面。

“小心!”底下的队员呼喊道。李天一变换姿势想要抓住倪雯,岩壁上方的队员也立刻拉紧了保护绳。

攀岩社的社员被惊呼声吸引,络绎不绝地围了过来。风鸢社原本空旷的训练场地一下挤满了人。

幸运的是,倪雯的下方有一处凸起的壁岩,而且她并没有感到慌乱。她双手用力撑住岩面,稳定好自己的身体。虽然身体依旧倾斜,但完全可以攀回原来的位置。

见她止住坠势,重新调整好姿势,一众队员才松了口气。

下面沸扬的人声传来,倪雯觉着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一股刺刺的热出现在背上,头脑晕晕乎乎起来。

她回到原先的位置,掏出扁带做好脚蹬,蹬起左脚开始拖拽李天一上升。不过,她疏忽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步骤——锁门还没拧上。

围观的人群见无事发生,渐渐散去。

岩壁上的两人一上一下,由一根辅绳相连,逐步缓慢上升。若是真的在雪山上跌落冰缝,倪雯腰上的辅绳便是李天一的生命线。

队员们紧张的神情舒展开来,都能预见这两人随后就会登上岩壁。

可危险总是在被人淡忘的时候发生。

“拉好主绳!”

“社长!抓住李天一!”

……

倪雯听到底下乱糟糟的呼喊,低头望去。辅绳垂落在她的脚下,安全锁孤零零地挂在绳尾,而李天一则随着主绳在空中左右晃荡。他脸色苍白,恐惧一下摄取了他的神经,已然忘记平常训练多次的自救方法。

好在岩壁上的队员已经固定了主绳,合力拖拽着李天一。

李天一被降到地面,扶到一旁休息。

攀岩社的人又聚了过来,朝着岩壁指指点点。倪雯望向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指着发生危险的岩壁,还是造成意外的自己。

如果不是模拟,那她的疏忽便可能导致李天一直接丢掉性命。

总而言之,她的裂缝救援模拟彻底失败了。

太阳落下山头,倪雯和队员们收拾好攀岩装备,离开南雍山,前往风鸢社的活动室。

今天是社团每周例行的讨论会。

经过两年的筹备,指导老师兼教练唐元元一共招揽了15名登山队员,而且这15人便是风鸢社的全部社员。

倪雯和一众队员坐在前排,紧靠着唐元元的讲桌。她偷瞥李天一一眼,只见他脸色仍然苍白,看起来还未从刚刚的意外中回过神来。队员间的气氛也有些奇怪,大家沉默不语,似乎各自怀揣着心事。

唐元元察觉到学生们的异样,开口问道:“今天怎么了?”

“是我的错,裂缝救援模拟我没做好,李天一差点儿受伤。”倪雯站起身说。

唐元元摆了摆手,示意倪雯坐下,然后问道:“李天一,你怎么样?”

“我没事,”李天一抬起头看向唐元元,“老师,曾经有队员在桌奥友失踪了是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狭小的活动室变得更加安静。唐元元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胸口一紧,竟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就是衰老的迹象吗?想到这里,他心情有些低落。

“是山难,不是失踪,但他们都离开了。”唐元元平静地回答。

“离开”,登山队的众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李天一重新低下了头,抿着泛白的嘴唇,用沉稳却带有一丝颤抖的声音说道:“老师,我想我并不适合登山。”

所有人的眼里充满了讶异,因为他是队员中最认真的那个,一整年的训练没有过一次迟到。这群人里,他最应该坚持下去。

“实在抱歉。”李天一转向众人,“老师,我退出。”

倪雯紧盯着李天一,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他。她不会认为他是胆小懦弱的,因为登山本就是危险的运动。

片刻后,唐元元微微点头,说道:“没关系,回去吧。”

李天一走到门口,转过身,向所有人鞠了一躬,就此脱离了登山队。出门没多远,滚烫的泪便从他的眼眶落下。

倪雯目送着李天一的背影,她没有察觉到同组的三名队员互相对望,-貌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李天一的离去仿佛是比赛开始前的枪响,与倪雯相熟的三名队员缓缓地举起手,“唐老师,我们也想退出。”

倪雯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直到唐元元开口说话,她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唐元元没有多说一句话,放任三人自行离开。

15人少了4人,极其简单的加减法,可计算起来却让队员们的心情复杂沉重。

“会有新队员加入的,大家不用担心,回去好好休息。”

唐元元安排好训练计划,以一句安慰结束了今天的讨论会。

倪雯站在走廊上,夜风刮过脖颈,她感到丝丝寒意,不禁裹紧了外套。唐元元在她身旁平视着不远处的灯火,目光里透着沧桑。

“老师,我们还能继续下去吗?”倪雯问道。

“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唐元元递给倪雯一张罗列着各类社团的名单,“这是学校准备废除的社团,我们就在上面。”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道是哪位神明制定的规则,世事永远如此这般。

“怎么会这样?”

倪雯紧捏着名单,明明只是轻薄的纸张,但压在手掌上好像有千斤的重量。

如果风鸢社废除,那么她两年的努力就变得毫无意义,所有的目标付诸东流。

我还能做些什么?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呢?倪雯在心中问自己。

他们应是那只在天空中乘风飞翔的鸢,可还未展开双翼就被推下了山崖。现在,折翼的鸢还能飞向山巅吗?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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