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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这场宴会深夜方散,江谈饮了不少酒,神志也有些模糊了。

他自然是认得谢弥的。

他满脑子都是谢弥和潺潺在宴会上旁若无人的亲昵暧昧,甚至于连昭德帝邀谢弥来行宫暂住的政治意义都无暇思考。

绣春扶着他回了自己殿里,又忙不迭给他奉上一盏醒酒汤,江谈饮完一盏,玉面上的绯红才褪去不少。

他见绣春欲言又止,轻揉额头,淡然道“有什么事就说。”

绣春忙道“您之前让奴查的跟萧侧妃有关的事,奴派人查了个大概”

江谈拿到沈夷光给他的那张婚契书之后,第一反应是匪夷所思萧霁月怎么可能和崔宁有婚约若他没记错,在崔宁过世之前,母妃和萧霁月就已经有入东宫的意思了,那她们这又算什么

如果两人的婚约是真的,那当初崔宁暴猝,就更耐人寻味了。

所以江谈暂时隐忍不发,先令底下人去详查此事,提了人严加拷问。

绣春凑近了,低低同江谈道“崔家出事之后,萧家本想退婚,但又怕落个凉薄名声,所以先把崔小郎接到家里来,明着是收为养子,暗里却严加看管,之后阴差阳错,崔小郎得了您的赏识,他们更不敢逼着他退婚之后崔小郎为救您重伤,久治不愈,据说他暴猝当日,萧侧妃曾经见过他一面”

绣春都忍不住道“萧家和萧侧妃实在是”

江谈如同一樽泥塑,一动不动。

他忍不住生出一种极为荒唐的感觉,这就是他信任多年的表妹和母家他就是为了这群卑鄙歹毒至极的人,失去了潺潺

他沉默良久,忽然扶额,低低笑了声,笑的肩直抖“去把萧侧妃唤来。”

绣春看殿下这般模样,心底发毛,弯着腰匆匆出去了。

萧霁月虽成功入了东宫,却并未像前世一般,得宠于江谈,先生下大公主,又生下皇长子,风光无限,她入东宫这么久了,甚至连江谈的榻边儿都没挨着。

宫里可能缺别的,却从不缺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她进东宫的名声本就不好,太子又待她冷淡,哪怕如今升了侧妃,她依然是他人背后的笑柄,她住的偏殿岑寂的犹如冷宫,下人阳奉阴违缺衣少食都是常有的。

她没想到江谈深夜会唤自己,愣怔片刻,脸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

她不敢轻忽,先精心洗漱装扮了一番,又把萧德妃给她的秘药藏了些在簪子里,这才起身去往江谈的正殿。

江谈正殿里昏暗一片,只书桌上一支烛台幽幽燃着,他清俊眉目一半燃照着烛火,一般陷落于黑暗,模糊不明。

萧霁月心中微突了下,她又很快压制住不安,柔声道“表哥”

江谈笑了下“四娘,过来。”

萧霁月目露喜意,忙提着裙摆挪了过去。

下一刻,她脖颈骤然一紧,人被提离了半空。

江谈脸上慢慢结了霜,眼底抑制不住的厌憎和恨意。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歹毒之人。”他一字一字地道“你隐瞒和阿宁的婚约,又生生逼死他在先,蓄意陷害潺潺,破坏我和她的婚事在后,蛇蝎心肠都不足以形容你的毒辣”

萧霁月想要出声狡辩,还和脖颈被江谈死死掐着,她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就在她半昏之时,江谈手掌一松,她便如破口袋一般,软软地瘫在地上。

江谈毫无怜悯,甚至未曾看她,吩咐绣春把她拖了出去。

他再次回到书桌边,静静地看着烛火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醉意再次涌了上来,他不受控制地闭上了双眼。

冥冥中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绳索牵引,他神魂飘飘悠悠,似乎落到了一处冷落寂寥的宫殿,殿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柜,别无他物。

眼下似乎是冬天,窗外霜雪叩击,殿内却只有一盆炭火,连蜡烛都未点一只,冷意顺着肌理侵入了骨头缝。

潺潺躺在当中的床上,她似乎是病了,急促地咳嗽了几声,探手去拿床边的汤药。

这时,一阵珠玉步摇相撞之声由远及近,慢慢而来,梳着望仙髻的丽人款款行来,身上环佩泠泠相扣,在沈夷光病床前停下。

她绫罗金玉满身,一手抚着自己微凸的小腹,她看了眼床边的汤药,轻轻道“姐姐到底是金尊玉贵惯了的人,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姐姐居然一病不起了。”

江谈听出了,这是萧霁月的声音。

沈夷光没说话,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今天是冬至,天彻底冷了,之后姐姐只会更不好过。”萧霁月微微一笑“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姐姐,陛下御驾亲征去了,只怕得一年半载才能回来。”

她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摇头,脸上娇憨柔媚之色尽去,目光望向她“你既无子嗣,又失帝心,占着皇后这个位置,还有什么意思”

“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江谈表情渐渐变得慌乱,他知道潺潺的性情,她听了这等羞辱言语,绝不会苟活。

他大步向前,想扶起潺潺,想喝止萧霁月,但无人能听见她的身影。

周遭景色如薄纱般褪去,江谈霍然睁开了眼。

他一手撑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心头像有什么东西揪扯,痛的他眼眶模糊。

怎么会这样萧霁月怎么敢这么欺负潺潺她甚至直接逼潺潺去死,让她交出后位

他怎么能允许萧霁月那么做

即便是他和萧霁月关系和睦的时候,他对她也谈不上男女之情,甚至从未想过她当他的妻子妃妾,至多是偏颇她一些罢了,他为什么会纵容她逼死自己的发妻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方才那不是梦,而是真切发生过的,就像是前世一样。

如果那是前世,那么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夷光这几天一直在家里开的文籍铺子待着如今沈家族人都得低调行事,这样做的好处是昭德帝拿不到什么把柄,坏处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门骚扰,所以兄妹俩便商量着,尽快给家里寻一个稳固的靠山。

谢弥那里肯定是不行了,沈家对他是倾力襄助,不求回报,只求他即位之后不来报复沈家,沈夷光就烧高香了,尽管是上一辈的纠葛,但沈家实在欠他不少,她也没那个脸再去寻求谢弥庇护。兄妹二人商议一番,最终确定了几个人选宁清洵的叔父,下一任宰辅的备选之一;汝阳王老王爷,和沈老爷子曾是故交;大皇子,如今已经明确了封地,也是沈修文曾经的学生之一,和沈家人的关系一向很不错。

这三人都有好文墨诗书的长处,沈夷光便来了家里的文籍铺,打算挑几样贴心得趣的,方便年节走礼在这上头,她颇有信心,只要是她愿意,还没有她交好不了的人除了弥奴那个不按套路出牌的。

沈夷光正拿笔把三人的爱好性情都归类总结,忽然听到铺子外一阵骚动,掌柜的匆匆走进来,一脸为难道“女公子,外面有个姓陈的,非说咱们卖给他的书错字,还嚷嚷着要见您”

这又是哪来的猫三狗四沈夷光皱了皱眉,拉了拉身上披帛,随掌柜出了殿门。

油头粉面的陈三郎就站在店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膘肥体壮的狗腿子,他正挥舞着手里的书叫骂“老子不要赔钱,老子稀罕你那几两银子,把沈夷光给我叫出来否则老子砸了你们的书铺子”

沈夷光冷冷道“你有何事”

她声音虽不大,却总是带着十足的底气,因此穿透力极强,立刻压住了陈三郎嘈杂的呼喝。

陈三郎见到她,眼睛立刻亮了下“沈县主出来了”他晃了晃手里书本,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垂涎三尺地笑“只要县主今天肯去我家登门赔礼,我就不计较此事了。”

现在沈家的颓势满朝上下都能瞧得出来,叹惋相助的人不少,如陈三郎这样,垂涎沈夷光美貌,趁机想上门轻薄的,自然也不少。

沈夷光竖起两根手指,面无表情地道“第一,本店书籍都是当面检查好的,一旦出了店门,概不负责,第二,你不跟我计较,我却要跟你计较计较。”

她重重拂袖“把他给我打将出去。”

她身后部曲应声,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陈三郎不甘叫骂“沈夷光你装什么装,真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金枝玉叶的沈县主,现在叫你一声县主都是抬举你了,你不就是个哎呦”

沈夷光已经转过身去,在没人瞧得见的地方,她气的嘴唇轻颤。

她长这么大,居然都不知道人居然能有这么多委屈可以受,当初祖父在时,就陈三郎这样的人,别说上门来闹了,连近她身的机会都没有。

她厉声吩咐部曲“把他牙给我拔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陈三郎又凄厉地惨叫了声,还夹杂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声音极为高亢惨烈。

沈夷光吃了一惊,就见陈三郎满嘴是血斜飞了出去,谢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正挡在文籍铺门前。

她瞠目“小王爷”

谢弥显然是匆匆过来的,高束的头发都有几缕散落在脸颊旁,他面色冷漠,头也不回地对她道“你先进去,把门关上。”

沈夷光本想劝一劝,但又觉着给陈三郎一点教训也好,便主动退回了后院雅室。

外面的惨叫声响了片刻,文籍铺的大门才被重新打开,谢弥掀起厚重的帘子走进雅室,神色如常地道“拔了六颗,给他凑个吉利数。”

沈夷光本来想令自家部曲动手的,没想到谢弥抢着出了这个头,她按了按眉心“他毕竟是淑妃亲侄,你眼下人又住在行宫”

她动手倒罢了,淑妃再厉害也不过一深宫妇人,比不过万年,谢弥就算不必怕区区淑妃,但又何苦惹这个事。

“你怕了”他大喇喇在沈夷光对面坐下,两腿搭在案几上“放心,我报了我的名号,让他以后寻仇只管找襄武王。”

沈夷光鼻子有点酸,心里一下更不是滋味了。

她本来以为谢弥会对她颇是怨愤,他的确有理由怨愤,但自谢弥重返建康,阴阳怪气是常有,对她不好的事还真没做过。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亲手给谢弥奉上几碟点心“又麻烦小王爷了。”

“不客气,”谢弥挑眉道“就算要羞辱你,也只能是我来羞辱,轮得到别人张嘴”

沈夷光瞥了他一眼,硬是忍住了怼回去的冲动,一言不发地收拾桌上的几页宣纸上面记录着她看好的几位大人物的喜好性情。

谢弥忽然攥住她的手腕“这是什么”

他不等沈夷光回答,就把她手里的宣纸抢了过来,他大略瞧了几眼,脸上又重新带了那种阴阳怪气的笑容“你们家打算找靠山”

沈夷光没想到通过简简单单三张纸就能推断出原因,她呆了呆,谢弥微微撑起身子,眯起眼瞧着她“你当初留我在沈家,也是存了找靠山的心思。”

这用的是肯定句,沈夷光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想否认,但她当初又的确是想找靠山,这肯定瞒不过他。

她踌躇片刻,点了点头。

谢弥嘲讽的目光立刻投来,她被他看的面皮一臊,控制不住地还嘴,低声嘀咕“你当初假装部曲在我们沈家,不也没安好心”

谢弥十分无耻地承认了“当初是当初,眼下你们沈家都这样了,你还敢在我跟前嘴硬”

他双手抱臂,抬了抬下巴“你求我啊,只要你肯好声好气地求我,我就继续当你们沈家的靠山,怎么样”

如果谢弥能原谅沈家的话,沈夷光还真不介意求他,可他能吗

她一见到他,心里就乱糟糟的。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可是谢弥完全是一副死缠不放的架势。

但是用常规的法子让谢弥走肯定是不可能的,她纤纤十指搭在桌案上,慢慢直起身子“你真想让我求你”

谢弥见她凑近,耳根微微发烫,交叠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成功发声。

“小王爷”沈夷光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一本正经地道“你耳朵红了。”

谢弥“”

他沉默片刻,整个人就如滚开的沸水一般,全身都冒着热气。

他腾的起身,大步离去,把帘子装的噼啪乱想,他还不忘恶狠狠地撂下一句“沈夷光,你给小爷等着”

沈夷光难得见他吃瘪,本来想笑,但是想到当年那些糟心事,就重新愁眉苦脸起来。

又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沈景之匆匆进来“我听说陈三郎方才来闹事,潺潺你没事吧“

沈夷光摇了摇头,岔开话题“哥,你怎么还在外面走完礼你就该回府了啊。”

沈景之表情复杂“我去汝阳王府送礼的时候,听了一桩风闻”

他紧皱着眉,脸色难看“说皇上原有发妻,姑母和咱们沈家是使了手段,硬抢了后位”

沈夷光脸色一变“传的这么快”

这背后昭德帝必然煽动,如今领旨杀光谢家人的蜀王已死,他想和谢弥修好,必然会把当年之过全推到沈家头上。

她忍不住想的更深了点,那日宫宴,谢弥明显表露出对她的兴趣,昭德帝这般挑唆,是不是也想让谢弥打消对她的心思

沈景之愕然“你早知道了”

沈夷光一脸生无可恋,自暴自弃了“不止如此,我还知道谢贵妃当初是怀孕出宫的,她的孩子就是襄武王”

沈景之跟被雷劈过似的,整个人僵在当场。

人啊,就不能起不当的心思,她越想瞒什么,就越是瞒不住。

如今谢弥就在宫中住着,只怕他再过两天,就能把事情查个底儿掉了,她也白难受了这么多天,索性跟他和盘托出得了他要恨要怒,她受着就是,只求他别把气撒在沈家其他人身上。

沈夷光素有决断,匆匆起身“哥,我派人去请谢弥过来。”

沈景之知道她和他私下有话说,点了点头,主动离去,把雅室留给二人。

宫外流言漫天,昭德帝却还沉得住气,他还有兴致和晏明洲对弈。

他一边啜茶,一边微微笑道“将军特意入宫,怕是有事”

晏明洲瞧着儒雅从容,骨子里素有决断,他并不遮掩,直言道“还是之前和亲之事。”

他唇角微勾“我属意沈县主。”眼下又来强敌,他已经失了耐心。

昭德帝不觉皱了皱眉。

这孩子还真是红颜祸水,不光太子对她割舍不下,襄武王跟她也颇有暧昧,眼下又来了个晏明洲。

这天下,站在权势巅峰的人物,竟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早知这孩子竟这般有用处,他就不该那么快和沈家撕破脸,利用她挑起藩王异族纷争也好。

但话又说回来,将沈夷光嫁给晏明洲,打发到北戎去,对昭德帝而言,还真是最好的选择,总比她跟太子或者跟襄武王强,一旦许亲,他能从北戎换得不少好处。

他心念转动,面露为难“夷光是皇后嫡亲侄女,朕待她也视若己出。”

这话昭德帝说出口就格外可笑,晏明洲忍不住笑了“剑南三城,如何”

昭德帝一笑,并未直接答允。

比起直接许亲,他忽然有个更好的主意,既能直接挑起襄武王和北戎的矛盾,又能拿住晏明洲的把柄,不必担心他日后毁诺。

即便他已经确定谢弥就是他儿子,可他算计之心依然未减分毫,可见此人凉薄。

他沉吟道“将军今夜就在宫中留宿吧。”

沈夷光在雅室略等了会儿,天色就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她正要吩咐人上灯,忽然就听见屋外几个部曲闷哼了声。

她心知不好,掌嘴大声叫人,忽然后颈一痛,鼻间也嗅到一股奇特的香气,她尚未来得及挣扎,人就已经失去了意识,软软向后倒去。

掌柜的听到声音,忙赶来后院,只见雅室外沈家部曲横七竖八地倒着,本该在雅室理事的女公子也不见了踪影。

掌柜的大惊失色,这,这铺子可开在闹市,可以说在这儿劫人的难度,比冲进沈宅直接抢人的难度还要高到底是何方神仙,居然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带到了一处宫室里,这里的气味是宫里独有的熏香味道,她身上紧紧裹了条大氅,只是大氅之下,未着寸缕,她身上好像光溜溜的。

沈夷光感觉自己好像喝醉了一般,意识散乱,很难集中精神思考,手脚也虚浮无力得厉害。

她凭借本能行事,摇头晃脑,晃下了发间一根钗子,她极其费力地挪动手指,指尖发颤地把钗子藏在掌心。

外面刀兵渐停,宫室大门被一脚踹开,谢弥急匆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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