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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

凸出水面的那么大一块平地——或许原本的山地也变成新的平原了,被雨打湿的泥土踩上一脚便吱吱冒水。3721的双腿陷到饱吸汤汁的泥土里去,费力地向更干燥的地方走过去。他尽力向远处望过去,确定那边有一座打了地基的石屋、或许不止一座。我需要有那么一个干燥地方来生火——我看一看被湿树皮裹住的火种,显出行将就木的死气来。

从上岸的地方往里走两百五十九个深深陷入泥土的脚印,便到了那一座应当是民房的建筑,他回想起之前居住过的那栋钟楼,它已经被逐渐上涨的水线淹没去,被水域征收了。他的内心涌出一股怅惘的冷气,冻得他瑟瑟发抖,好像全身都散出另外的冷气。那座高高立起来的钟楼——他回头向那个方向看过去,身体莫名一阵的空虚。明知道不可见可它高高的塔尖似乎还隐约在无数里程之外视野之中,和直挺挺的大树一同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没关系的,他想,哪怕死掉也没关系的,等到水里的另一个世界,它说不定也已经未知的力量修复了,回到刚建成,投入使用后尽善尽美的状态,它的最顶层挂着擦得锃亮的黄铜挂钟,每天都会由最虔诚的信徒敲响十二下。

为什么是十二下,他挠一挠头,忘记了。

还是不想那些无意义的事了,看看自己的新房子罢!3721往里走进去,从正门进去,周围一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黑色划痕,再往前,便是塌掉一角的天花板,水从那里流下来,积满那个角落,只余很小的空间。往右转走进房间里面,他低头一看,眼睛定住了,快步走过去,在那应当是卧室或者书房的地板正中央摆了未烧尽的营火。

房外传来许多人的笑声、说话声,3721转过头去,看到几个轮廓毛毛糙糙的黑色阴影,他们显然也看到了他,那声音止住,换了长久的沉默。3721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对面那几人看着他,背光阴影下闪亮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他们低声交流了几句,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穿的破破烂烂的人往前走了两步,抬一抬下巴,“唔,你,从哪里来,做什么的。”

3721脑子转地飞快,却不知道怎么表述自己的处境,至于他们能和自己语言相通——已经被他自动忽略掉了。

“从下面来,雨。”

指一指他来的方向,在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之后,他第一次振动声带,同活人对上了话。他察觉到长久未发声甚至略显艰涩疼痛的振动和自己陌生的声音,还有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并没有因为自己说的话有丝毫的放松,甚至换上了更危险的表情。

为首的人又向前一步,让3721意识到他的体型比刚才看到的更加有压迫感,他指一指下面,又指一指自己,一字一顿:“我们都是从下面逃上来的,在这里定居,很久,不会有其他人。”他的眼睛紧紧钉在3721身上,有一股摄人的气息腾起来,3721无比相信如果自己给不出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他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察觉到自己的汗水流下来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老实说他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再一次疯狂的思考起来,只是这一次他尽力把所有的能量全部贴向了解决眼下的困境。他们在怀疑自己,显然是怀疑自己说的话不真实,如果我不是被雨水赶上来的,那自己只能是水里的生物。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验证我身份的方法”3721沙哑着嗓子,“我愿意跟你们走,你们可以先用你们的方式解除我的威胁,我绝不反抗。”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那一群人,他确定自己赌对了,他们眼中的光芒显然放松了一些,但那个领头的人还是走了过来,还不见他如何动作,他便感觉全身一软,意识也散开来,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只听到那个人念了一个“森林上……”

已经死去了他的**,精神却更加活跃,在他完全被屏蔽掉队外界感知之后,他在至深的黑暗里看到另外的光彩色泽,哪怕死亡就在身后不远处追赶着他,但过热的大脑也没有余下的气力再往前跑了。想来是在涉水中不断流失的热量烧灼后脆弱的人体不足以支承他完全走向那莫名的光彩,但他也直到最后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有更多的燃料。

地上透出五彩泉水,世界随着上移。他站在那里,身体中全是旧世界的沉重。千万只细小的手攀上他的皮肉,从脚踝到眼睛。肺里乘满了水的呼吸声,在陆离的光片中响着大提琴的和鸣。世界在上面——他看着的上面,它正离我而去。被捆缚的躯体在水下似乎多了另一种活力,它让我移动,却也无法浮起。应当去掉我的四肢,他想,哪怕是在生命的下一个周期。幻彩的旧世界有,好与不好都围绕在他身旁。成为他。在他狭小的视域中能看到的,连根断掉的树只皮肉贴在一起,上面还攀附着猿猴和鸟的尸体。烂掉的果实在彩色的水中散发着黑色的香气,它捕捉到他,向他投来条条缕缕。所有的亮色都被它拢去,细细裁剪,为自己添一件新衣。禽鸟的羽毛被鱼摘去,绑缚好飞禽的梦,指向天边的轨迹,它要去新世界的空气中遨游,累了再回到这里休憩。

水面上并不很平静,他看到那泛起了涟漪——下起了黑色的雨。旧世界哪怕死去也依然有自己的居民,自己的秩序,但那上面不允许,铁甲的骑士举起长矛进军。树的皮被扒去了,它会成为另一种甲胄,死掉的动物被抓去了,它们在精心烹制后摆上庆功的筵席。他却只能站在那里,离水面越来越远。他寻到旧世界最高的高山,离水面只一步之遥,看着太阳从远方升起。

那已不是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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