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椒房夜话

在天下士族看来，洛阳的大火似乎烧掉了汉室的气运，谣言四起谶纬之说更是禁之不止。更有诸多邪异童谣在洛阳传唱，内容甚至涉及天子……直到禁军出宫，越过新提拔的河南尹李燮的职权，动手捕了些议论之人，谣言才渐渐平息。

但是灵帝仍然在张让的建议下，对各级州郡官员开展了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强迫官员出钱重修宫室。一时间怨声四起，让士族，宦官的矛盾更为激化，但是灵帝头疼的事，并不止这一件。

皇后何氏的寝宫未受大火波及，灵帝这几日晚上都住在皇后宫里。那何氏生得美艳可人，虽然在灵帝后宫诸多女人里不算最美，但是何氏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配上柳腰花态般的身段，总能让灵帝恍惚心神，暂忘那王美人的不快回忆，对何氏心生爱怜。

此刻，人在椒房宫里，灵帝想的却是几件烦心事。

一是那方士宮波，曾经带他数次在幻梦境中看过二百年后汉室不复存在，五胡乱华那末日景象。情景真切，不由得不信，羌人，羌人竟然做了中原帝王！氐族、鲜卑也割据一方！最重要的是，汉族只剩的那半壁江山，还被士族推出来的司马家统治着。

问那方士，二百年后汉室何在，却推说不知。

灵帝大怒，正欲族灭司马家，方士却掐算一番，劝道，灭了司马家，有曹家，有孙家，还有什么王家，萧家，谢家，桓家，崔家，袁家，陈家，杨家……除非灭尽天下百姓只剩刘氏一姓，届时又有谁来奉刘姓为天子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灵帝懂这个道理，毕竟历史上光武帝就是在西汉末年各路诸侯、农民军吃鸡大赛中胜出，可谓险象环生，幸得天命垂怜，一路披荆斩棘，这才创下光武中兴的光辉事迹。

因此，方士劝阻后，灵帝只得作罢，饶了此时的汉室肱骨河内司马家。

这才接受方士的蛊惑，信了他去接引那甚么黄天黄帝下界，来护佑大汉国运不衰，更能得黄帝点化，飞升成仙，从此长生久视，护佑汉室。

“着令太尉邓盛，缉捕妖人宫波，限三个月缉拿归案，生死不论。”灵帝对小黄门道:“去，让张让拟旨，还有，告诉邓盛，三个月，捉不到人，他这买来的太尉，就别干了。”

小黄门唱喏退下，赶忙去传旨。

何氏凑过来，搂住天子的身躯，娇媚道:“天子洪福齐天，那妖人早就逃之夭夭，想来这天下已无容身之所，只怕是逃到海外去了咧。听说这些方士，就喜欢吹嘘自己在海外见过神仙，依妾身看，哪有什么神仙，都是些邪魔外道。”

灵帝嘿嘿一笑，反将这美人抱入怀里，道:“朕让那邓盛去捉，捉到固然好，捉不到，这太尉官职，又可以再卖一次罢了。这些狗官，平日里鱼肉百姓家财万贯当朕糊涂，一到纳税纳粮就哭穷。还是只有卖官，他们才会跟狗争骨头一般，乖乖给朕掏钱。”

“不过这次，那个禁军统领，蹇硕，是个人才，能护得天子周全。”何氏却道。

“还尽是些宦官，才知道对朕忠诚，愿效死命。那些士族出身的官，狼心狗肺罢了，欺上虐下，去年竟还逼朕杀了朕的近亲安平王。”灵帝赞许蹇硕之余，却想起另一件烦心事，安平王。

何氏也叹息道:“安平王声名素佳，身为皇亲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当朕不知道他们心思，少一个藩王的郡国，便多一个士族的郡县罢了。被俘后和黄巾有所结交赈济了些流民就叫大逆不道？哼，朕看最大逆不道的就是这些士族。”灵帝愤愤道。

“传朕旨意，安平王刘续坐罪已诛。念在同为章帝玄孙，河间孝王一脉，与朕同气连枝，其嫡子刘式改封南郑县侯，续其香火，食邑三千户。”言毕，又一个小黄门急奔而出。

何氏笑的合不拢嘴，更显千娇百媚，道:“圣上好手段，那李燮便是汉中郡新郑的世家。圣上这如一记耳光，打在这些狗东西脸上。”

灵帝躺在榻上，悠悠道:“朕听小黄门说，这孩子在他父王被毒死的时候，敢拔剑刺宣旨的天使。古人云忠臣必出孝子之门，他以后会知道，逼死他爹的不是朕。望他能如陈王刘宠一般，祸乱锤炼中成长为汉室柱石，他便是朕对付地方豪强的另一柄利剑。今年十一罢，及冠后再封个太守或是召进京师，试试成色不迟。”

原来这刘式，早已简在帝心，灵帝有意要将他培养成未来太子的领导班子成员。

提拔宗室，以抗衡势力过大的士族，是复杂奥妙的帝王心术，当然，抗衡的还有可能存在的外戚。

其实前几年何皇后毒杀灵帝宠爱的王美人后，灵帝便对何皇后颇有憎恨，不想立刘辩，说他“轻佻无威仪，不可为人主”。而刘协与自己酷似早已藏着废长立幼之心，但又担心三方势力不能接受。

因为此时废后则是无稽之谈，他需要大将军何进，在朝中制衡约束士族。灵帝时的朝局非常吊诡，士族居然拥护一个外戚屠户出身的何进为首，抗衡宦官。而何进和何氏，则是宦官们一手创造各种机会让这兄妹二人不断得到恩宠的，“被选中的外戚”。

所谓士族-外戚-宦官三角平衡，在何进身上，却模糊成了一团烂泥。

既然他需要何进这个工具人，就不得不的时常以身饲虎，喂饱这何氏正宫皇后如虎狼般的**和占有欲。

朝局是很微妙的动态平衡，帝王对女人的个人喜恶，早已只能让位于政治平衡，好在这何氏本就是因貌美娇艳得宠，灵帝这些年以身饲虎也不是甚么不快之事。

此后帝后便屏退左右，这椒房宫中，便是一夜春光旖旎，春意黯然。

这个世界，有人夜夜笙歌对战，就有人夜夜手冲咖啡；有人风流潇洒，自然就有人愁眉苦脸。

这清河县令程瑞，就是愁眉苦脸的一位。

县太爷昨日下午接的县尉禀报，有人当街斗殴杀人。便怒斥县尉和捕手怎地不去将人拿来再禀报。却知死的是崔家长房嫡子崔应，便已是额头冒汗。再知行凶之人，乃是光武子孙汉室宗亲，更是一时慌了神，便躲在县衙，不予理会，让这崔家自己处理罢了。

今日，崔家却派了管家，让县太爷带手下捕快兵丁，去长房大宅处拿人。

县太爷腹诽道，你让我去捉光武后人皇室宗亲，这可是天潢贵胄天子近亲。不比那些自称高祖后人实为贩夫走卒冒认皇亲之辈。你咋不然我去出兵平定黄巾，或者重开西域呢？

心中窝火，却又不敢顶撞。这县令之职，还是崔家当年的那位郡守大人举廉吏，才将自己从属吏提拔为官身。

若是引崔家不满，天下士族舆论就会汹涌而上，说程瑞不敬师长，忘恩负义狼心狗行，哪怕辞官归隐，都要被追着骂，骂到他自尽为止。

这就是士族圈子，士族的规矩。

当然，汉代选官制度一是世家大族察举地方贤能，此外:

二是二千石以上封疆大吏或诸侯王，直接征辟士人为官。就比如安平王刘续直接辟召崔琰为王国的少傅，若是没有国除之事，过几年刘式成年，崔琰攒了资历，便能升调出任地方郡守或国相之职。

三是上书拜官，是汉代选任官吏制度中的一种特殊方式，即士人上书皇帝，提出有利于加强统治的建议，因得到赏识而被任命为官。

四是任子和荫袭，是指二千石以上官吏，任满三年可保举一人为郎。龙生龙凤生凤，这个很好理解，是国家给笼络人心给与士族中最精英的二千石以上士大夫的特权，你儿子不用卷了，你安心替国家卖命。

五是赀选制度，是指向国家捐纳一定财产者，可以为郎，但是这个价格越来越贵，灵帝年代甚至拍出世家大族也不一定付的起的天价，那个年代谁最有钱呢，不言而喻。

六是汉代自汉武帝时开始在中央设立“太学”，博士弟子学习儒家经典，每年考试一次，考试合格者可以为官。能脱离生产从事学习，部分寒门也能做到，这是唯一的寒门上升通道。

可以看出来，士族垄断了其中大部分上升通道。

而现下，清河这程县令面对的局面，却早就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县令带着县尉县丞相，数十名捕快兵丁，甚至还有十几名骑兵，一路疾奔来到崔家长房大宅。

进门一看，提携自己的崔大人嫡子崔琰，居然被长房捕缚住捆在椅子上，看来和崔家长房不站在一边。

县令心想:这下好了，不用动脑子，待会态度站崔琰那边，我在士族中声誉立于不败之地。”

长房那须发皆白的老大人，正是崔琰的堂伯，见程瑞神态，似乎看破了这小子的私心，敲了敲龙头拐杖，道:“程大人，这是要当着把老朽的面，以权谋私，包庇罪犯吗？”

县丞怕自己老爷一个不慎今日折在这里，赶忙耳语道:“崔老太爷在桓帝朝曾官至光禄卿，与那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南郑李家更是姻亲，论辈分更是当今崔氏宗族族长。此外，据我所知，凶嫌是宗室不假，但因安平王国撤除，早已没了爵位，此刻只是个庶人罢了。”

此时刘式还没到，程瑞便已迅速摆正姿态，内心打定主意今天必要秉公执法不能违逆了崔太爷，再想法护住崔琰，既要在崔家族长面前表现出大义凛然，又护住恩师嫡子，那这清河县衙门的铁拳，只能向没有根基，封国撤除，当街杀人的庶人宗室刘式头上砸去，天子犯法当然不能和庶民同罪，但是宗室庶人犯法，若是自己铁面无私，在士族中又必是又是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