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章 乌鞘岭上
云中郡外,净月城下,北辽宰相张全国率三万大军接管净月城。
他不顾自己年迈,不顾路途遥远,依旧带着自己的儿子前来。他在中都是说了算的,只是这些年唯独无法掌握一支军队,如今,年轻的皇帝让自己来边境带兵接收降城,这心愿终于得以所偿,自己苦苦经营的事业也马上就要成功了。他在马上,幻想着率军回到中都的那一刻,身后是数万大军,前面是群臣相迎,以后不仅在中都,整个大辽也得都听自己的。
然而,净月城城门却紧闭着。
“我奉大辽皇帝之命前来接管净月城,速速打开城门。”张全国语气沉稳自然,只是声音低沉了点。
万千弓箭从城头垛口慢慢伸出来。此时,河东大将沙坨人石恒正立于净月城头,他注视着城下毫无防备的北辽大军,心头竟流过一丝怜悯。
“杀掉我派去接管净月城的人,他的头颅归我,净月城归你。”他想起,那日在北辽皇宫内,杜荣尚在自己耳边的窃窃私语。
突然,城上弓箭齐发,城外埋伏的大军从四面杀来。石恒跨上战马,拔出佩剑,身后是精锐的沙陀骑兵。随着吊桥缓缓放下,无数黑甲骑兵蜂拥而出,在一片惨烈的厮杀之后,石恒遥望远方的雪狼谷,遥望着那条叶漴、耶律弘志、耶律楚和、郭嵩都走过的古道,感怀不已。这净月城,依旧还属于自己。
中都城内的高墙上,杜荣尚一个人痴望着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将至。成群的鱼跃出慈湖水面,它们也感到了阴云之下的压抑。
此时,颜冲与薛起二人迈着快步爬上城墙。
“陛下,西都来报,我接收净月城大军遭遇晋军埋伏,全军覆没,张宰相父子为国捐躯,”颜冲打开奏折,“另,军闻司内线报告,忽鲁颜哥在离开草原前密访了北辽太师于子非,询问该如何处置,是否要在路上解决此人?”
“你说呢?”杜荣尚望向薛起。
“我们调他离开中都,只是怕他与张全国有所勾连,如今大事已成,我看算了”,薛起半倾着身子,“如今中都百废待兴,陛下有席卷天下之心,更需将才辅佐。当年耶律德荣看中的人,我想应该还是可以一用的。”
“说得是,”杜荣尚摆摆手,“杀人终究还是太简单,要学会驾驭人心。”
杜荣尚闭目思索,等待着忽鲁颜哥的归来。想起多年前师父把自己的鬼谷遗书传给自己的场景,他没有料到,他有一天会站立中都城头俯瞰众生。只是此时,他有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
景阳城外,一片芦花丛中,一座新坟建了起来。
“我与张侍郎分别前,他嘱托我为林姑娘迁一座新坟,”郭嵩左手牵着马,右手紧紧握着叶绮云的手,“他这个人,有时候真得没心,这么多年都记不起来给林姑娘好好安葬,临走之时却又想了起来。”
“他和继存一样,都是一个大好人,心里总装着别人的事,自己的事总是忘记,”叶绮云拂起眉前的头发,“可惜这个天下容不下他们。”
“我会照顾好你的,”郭嵩深情凝望着身边的叶绮云,“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理解李继存的人。”
“没有他们,我也不会遇见你,”叶绮云眼里饱含深情,却又突然情绪失落,“只怪我不能为你生个孩子。”
“说啥呢,”郭嵩摸摸她的头,“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说起话像个小姑娘。”
“我怕你遗憾嘛,总归你的身份,娶个三妻四妾也没啥说的,”叶绮云红着脸,真得就像十几岁的少女,“我好想多给你生几对儿女。”
夕阳已去,远山苍茫间,定格住白日的喧嚣。远眺景阳,城上灯火如海,疾风吹起楼阁上的旌旗,抬眼间,往事已成荒烟。
郭嵩回忆起当年自己率军奔袭在景阳古道上的情景,这条路,李继存走过,张钧飞也走过。只是如今,没有了古丝绸之路上西来的商贾,没有了四境之臣来此述职的繁忙,只有一片片高大的蓬草,没过人头,埋葬掉多少马下之魂。
他想起当日与张钧飞分别前的那段对话。
“我想留下来,我们不能都走,否则谁来为继存报仇,谁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郭嵩望着天边的一轮悬月,“只是我怕我也很难回得去了。”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张钧飞微闭双眼,“今夜来偷袭我大营,赌一把吧。”
那天,张钧飞跟郭嵩回忆起许多往事,尤其说到当年帝都兵变二人合力突围时,更是相顾凝咽。张钧飞临走嘱托他三件事,一要替他保护好李睿琦,二要代他去昌明观照看姑姑,三就是再为林姿迁一座新坟。
张钧飞没有告诉郭嵩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分别以后,郭嵩无比失落,他知道,这条路只能靠他一个人走下去了。
乌鞘岭上,六月飞雪,寒气砭骨。
张钧飞站在山坳之上,背后是跟随他即将转战西州的精锐骑兵,士兵们牵着战马穿行于万丈壁间,天空妨若被一刀切开,道路仅成一线。雍凉大地在此处化作一道狭窄的孤岭,如巨龙一般,披云裹雾,蜿蜒曲折。百年前遗留的城墙已倒塌风化,残垣断壁处,破损的墓碑负于深雪之下,朔风烈烈,仿佛重回当年的金戈铁马。
远方的雪山像矗立的白玉直插云天,滔滔不息的河水飘然出于山脚下,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滚滚东去,草原上水草丰美,牛羊群群。两匹骏马逐渐靠近山下,前面的青衣女子长发飘飘,洁白的腰带甩在身后,随风飘起,巧如云宿。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英俊少年,一身铁色盔甲,腰间佩剑,头顶红色羽毛。
张钧飞策马下山,他感受到寒风扫过眼角的疼痛,却感受到自己的眼睛是湿热的。也许,他早已决定与她诀别,早已不抱希望还能与她重聚,但她还是来了。此刻,他已泪流满血。
“末将一路护送公主追赶而来,总算追上了张公子,”少年勒马,停在张钧飞面前,“姑父托我转告公子,嘱托之事皆已办妥,此去一别,侍郎一定要保重。”
张钧飞定睛一看,此人原来是柴峒,不禁内心欣喜:“谢谢你了,一路辛苦了。跟你姑父说,如有来日,我愿与他再次并肩作战。”
“定替侍郎转达,既然已将姐姐送到,我就返回了。”柴峒拜别。
“弟弟,你要记得你的志向哦。”李睿琦笑着说道。
“姐姐放心,我定不负众望。”说完,柴峒便折马而返,他一路向东而去,不敢回头,装作坚韧无比。
张钧飞注视着柴峒的背影,隐隐觉得是那么熟悉。
“他确实很像年轻时候的你,”李睿琦转头对张钧飞说,“你看见我,怎么一丝惊喜都没有呢?”
张钧飞嘴角带着得意的笑,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知道你会来的,但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晚。”
“你不要不在乎我哦,我可是万众瞩目的公主。”李睿琦埋怨道。
“我在乎的这个人,”张钧飞眼角瞟了她一眼,“她是无数才子求之不得的公主,她内心善良,总怕伤害了别人,她渴望亲情却又喜欢独立于世间,而且她有个毛病,年纪虽小却总喜欢做别人的姐姐,我说的没错吧?”
“她还是一个少女时,听信了一个没良心的少年的假话,害得她从此颠簸流离、四海为家,于是只好跟着他一起浪迹天涯。”李睿琦不觉笑起来,用手捂着嘴。
“祝贺侍郎与公主重聚,”一个声音传来,原来是李凌浩,“既然有公主陪伴,我想侍郎前路也就不会孤独。”
“凌浩,是队伍前面出了什么问题吗?”张钧飞问道,“怎么也下来了?”
“还请侍郎原谅,恐怕我不能继续前进了,”李凌浩有些失落,“刚才在乌鞘岭上,遥看这片大好河山,我真得伤心不已。我祖上本来自高原,当年受到吐蕃侵扰,不得不迁徙出来,幸得当年嘉中皇帝赏赐清州的一片肥沃土地让我们安身。前朝末年叛军作乱,赋闲在家的李思恭大人不顾年迈,带领族中数万男儿出征,只为守卫好这片土地。这些年,无数铁血党项男儿为了安定天下献出生命,只为报答当年的收留之恩。”
“你是真正的好男儿,”张钧飞眼睛不觉又湿湿的,“回清州吧,那也是当年兵部尚书李思恭大人的故乡,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他。今日看见他族中男儿如此深明大义,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侍郎是否可以借兵五百于我,”李凌浩下马半跪,“下属定不负期望,守护好边疆。”
“我给你精兵两千,”张钧飞扶起李凌浩,“走好自己的路吧,前朝已去,皇恩不存。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谨记侍郎教诲。”李凌浩再次跪下拜谢。
“都是那年中秋夜的那场变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望着远去的李凌浩的背影,张钧飞对李睿琦说,“你不会怨恨我吧?”
张钧飞想,也不知道当年跟随李思恭出来的数万党项男儿今日都在何处?有多少已战死沙场,又有多少流落天涯?如果李思恭大人活着,凌浩这样的好男儿怎么会长期委身于凤翔?想来,这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所关系。
“我怎么会恨你呢?”李睿琦打断了他的思绪,“当年的江孜、朱奎,也都不得善终。”
说完,张钧飞给李睿琦披上一件棉大衣,然后扶她上马。乌鞘岭上,冷冽的寒风中,二人策马同行,前路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