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浮叶翠海
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子》。
船舱内时时传来熟睡船客的酣声,而在靠近窗口的一边,一个黄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望向窗外。东方天宇挂着一轮鲜红太阳,像夜空绽放的焰火一样耀眼,在地平线上方静静燃烧着,几抹朱红色的光透过窗口传进来。河边的榆树逐渐远去,天空深邃而遥远,光秃秃的平原像一副巨大的山水画,描绘着曾经的喜悦,描绘出未来的憧憬。远方,三三两两的人家像残局上的棋子,一望无际,在平原上规律地排布着。几缕炊烟围绕在屋檐左右,就像一条飘动着的灰色丝带,随风摇摆。河州的风景的确异于江南,少女在心中默叹,果然,汴郡好风光。
汴郡南街,顺运河而上,秋林渡口。清晨时分,一艘江宁而来的客船慢慢停靠下来,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挤在喧闹的船客中间,边走边回头,寻找着身后的黄衣少女。少女是中年人的女儿,二人自徽州江宁而来,中年人背着一个书箱,都是他讲学的典籍,而少女则随身携带很多江南的手工艺品,准备在汴郡的街头贩卖,用作他们的路费。
一个剑客打扮的少女早已在渡口边的柳树下等待二人,她身材高挑,却不笨拙,青衣青冠,面戴黑纱。当中年人出现在视线里后,她赶忙走过去,接过他背上笨重的书箱。
“浮叶先生,一路辛苦了。”青衣剑客显得特别尊敬。
“三年不见,小红忍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中年人忍不住夸赞青衣剑客,“眉目美得连黑纱也遮不住。”
“爹,也不帮帮我。”这时,黄衣少女慢腾腾地赶了上来,身上背着些小玩意,显得很笨拙。
“小凡,你爹也太不心疼你了,我替你抗议!”青衣剑客开玩笑道。
少女羞涩地低下头,她纤细的身体套在略大的黄色外套里,走起路来像脚上沾了水的旱鸭子,看见青衣少女,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微微张大嘴大口呼着气,当意识到一夜颠簸让自己妆容尽散后,她轻轻拂去眉梢的汗滴,但鬓角的发黏在汗珠中,依然伴着呼吸在微微颤动。
“翠海先生与漠刃先生可都安好”中年人关心道。
“漠刃前辈同晚辈一同自景阳来,到达已逾半月,翠海前辈三日前也已到达,”青衣少女回答,“只等先生到来。”
宴州南部、河州东部、海州北部的广大平原曾是一片沃土,这里曾是帝国北方主要的耕作区,然而最近几年天灾不断,几乎每年都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汴城北,一个郎官模样的人正骑马而来,此人正是海州转运专办徐望之子徐治瑜,他受父亲之命前去考察灾情,在汴郡中转,陆路改水路回维扬。进城后,他走进官家驿站,报出身份,本该有梁国公朱奎安排的官员为他安排接下来的路程,却不想吃了闭门羹,原来是梁国公朱奎正领兵配合玄武军围剿河贼,战事时期驿站只作军用,他只好在城内暂住下来,再作返程计划。
自灾区回来,他的心情很是失落,原来只说海州北部不比南部繁华,亲身一看,简直判若地狱天堂。连年干旱导致粮食减产厉害,富商大户趁机囤积粮食拉高粮价,以借贷方式吞并普通百姓的田产,地方官员不仅对大户的巧取豪夺视若无睹,甚至朝庭的官粮他们也要层层盘剥,以至救灾的粥稀得没几颗米粒。想想自己在维扬城内吃喝无忧,他不禁心生歉意。
几天后,秋林渡口,一艘红船正在河边慢慢摇摆着。徐治瑜压着时辰赶过来,看见船还未起程顿时松了一口气,一个黄衣女子站在船头,背对着自己,看起来年岁不大,虽然他很奇怪这船家居然是一个弱女子,但他还是没有多问,擦了擦额头的汗便跳上船去。
进入舱内,徐治瑜不禁一惊,舱内竟塞下二十多人,众人看见徐治瑜并不诧异,只是抬头望了一眼而又低头攀谈起来,于是他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他环顾四周,首先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映入他的眼帘,此人明明年岁不小,却打扮得很年轻,胸前放着一个颜色很旧的木箱子,而舱前,一个剑客打扮的人正半倚着,由于其戴着斗笠,斗笠倾斜从而半掩面目,因而看不见模样。
过了一会,方才船头的黄衣女子走进舱内,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说道:“小女姓叶名凡,前辈们喊我小凡即可,红忍姐不便再现身,接下来由我安排大家的生活起居。”
“由于汴郡是朱奎地盘,虽然其领兵出征,但城内其耳目依然众多,因而我们决定于河上会面,”方才坐着的中年人站起来,“距离上次大会已然三年,今天又有不少新面孔,所以我们首先还是互相认识一下吧。要不漠刃你先来,你年岁最大。”
“在下西州漠刃,曾长期往返于西州与中土之间,现居于帝都。”一个壮硕的男子站起来,他一身老者装扮,粗布粗衣。
听到这里,徐治瑜恍然大悟,他上错船了!而且上的不是一艘普通的船,而是某个江湖门派召开武林大会的船!他内心顿时很慌乱,可船已开走,他已无法下船,只好拿出一块随身的手帕遮起自己的下半脸庞,然后垂下脑袋,尽可能把自己隐藏起来。
“公子不舒服吗”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徐治瑜瞅了一眼,那个黄衣少女居然正向自己走来,她穿过半个船舱,然后不左不右恰好选择了自己身边空位坐了下来。
“我,我,”徐治瑜吭吭嗤嗤,“可能是有点晕船。”
“我叫叶凡,我还没有入坊,暂无名号,叫我小凡就好了,”少女伸出手来,“还没轮到公子介绍吧。”
“嗯,嗯,我是,”徐治瑜装作呕吐,掩盖自己的语无伦次,“海州的……”
少女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拿出一张纸,纸张反反复复折过多次已经有些破损,她认真地在纸上寻找着什么,趁着她低头,徐治瑜这才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姑娘。
她弓着身子,娇小的身躯藏在黄色丝绸的外套下,双手捧着纸张端放在胸前的膝盖上,浅绿色的针缝将整个衣领分隔开,排列成一个个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方格。她的长发扎起来,披在颈口上面,只剩鬓角的几缕发丝,在脸颊外面摆来摆去,偶尔吸附在眉角的汗滴上。
“啊,公子原来是海州的慜力!”少女在纸上找了一会儿,突然兴奋地说,“红忍姐姐以为你没来,还特意在你名字上划了个圈呢!”
“你是在看我吗?”青春期的少女一般很难启齿这样问,可问题是徐治瑜确确实实眼晴一直盯着她。
“哦,我只是,只是,”徐治瑜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是在下失礼了。”
轮到了徐治瑜介绍自己,他顿时很慌乱,于是少女站起来,她把双手背在身体后面,先是靠着窗口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上肢,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位是来自海州的慜力公子,他身体有点不适,我帮忙介绍一下。”
说完,她又低下头望着徐知谕,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她真得喜欢笑,那种很随性的笑,那个年纪少女独有的笑。徐治瑜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她的笑靥,喜欢到上瘾。
“问半生可否遗恨,只叹未有同游路。
江南江北孤舟客,月下十载星河。
相逢乐,别后苦,凡尘三世秋林渡。
卿可知否,望万里惊鸿,寒江孤影,黄衣游丝瘦。
乌篷船,谁念江水来去,徽湘红绣如初。
夜来梦醒难平绪,秋鸟飞霞伴雨。
天应妒,地若苦,无情无爱莫如土。
河山万隅,狼烟难述,风止浪静,来访泊船处。”
许多年后,徐治瑜被囚禁在秀川戏场的小院里,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时光,不为失去的权势而遗憾,却总放不下与那个叫叶凡的姑娘的初见。
“还有三天时光,大家再慢慢熟悉,下面由浮叶先生给大家讲解我们墨者之道。”黄衣少女的话把徐治瑜思绪拉了回来。
“还有三天时间,许多道理我们逐步探讨,今天只讨论一个问题,如今社稷败坏、百姓疾苦的根源在哪?我们墨者如何解救这天下苍生?”那个带着书箱的中年人走到船舱中央,他处于众人之间,表情充满了贤者的自信与悠然。
“小辈谦让,私以为,豪绅欺压、官不为民是主要原因,”一个男子站起来,“我是河州人,家里原有几十亩土地,前几年赶上旱灾,粮食歉收,春夏之时全家基本已无米粟,只好借粮于大户,没想到大户趁机提高利息,而官府根本不管我们的生死,几年之后家里土地基本全用于抵押了,如今我妻儿流落安州,而爹娘已死于逃荒路上。”
“用人不尚贤能唯论关系,帝都的大员们无不有田千亩,他们垄断了官学,控制了科举,尚书弟子无平民,寒门却难出贵子,我们的生活怎能不坏?”另一个男子说道,“我是一个木匠,靠着手艺尚能生存,可根本没钱送儿子去私塾先生那,前些年听闻景山郭啸先生免费收徒,可名额有限,路途又远,只能放弃。”
“你们说得都对,”浮叶先生首先赞许了二人,“私以为,人事即社稷,先贤有言,‘使天下之为善者,可而劝也’,‘察其所能,而慎与官’,明明有积弊却不思进取,全在不用贤人、不选贤才。”
“那庙堂之上的士大夫们怎么也比我们这粗鄙老百姓强吧,他们都不算贤人,那治理天下难道靠咱们这些农民、手艺人吗?”方才那位木匠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不,各位不要轻视自己,造木器皇帝不如先生,事农桑宰相不如谦让先生,论剑术大将军也莫如翠海先生,”浮叶斩钉截铁,“王公大人骨肉至亲,面目美好者,无故富贵,若使治其国家,岂能不乱?诸位都是有天赋之人,只是没有机会习治理天下之道而已。”
“大家只是生在了平常人家,若生在皇帝身边,哪怕是一个太监,也能大权独揽,享尽荣华富贵,”壮硕老者起身,声音低沉,“漠刃亲身经历过,在权力、地位、财富面前,小人物们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用来牺牲的工具,而他们却把这种牺牲以之乎者也的方式写进书里,让小人物们牺牲得心甘情愿。”
“所以儒士们描述的那个大同社会都是骗人的把戏,我们不要以血缘去论身份,我们不要以出身论英雄,我们要让小人物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浮叶的发言震撼了众人,“生逢乱世,各位天工坊弟子,你们身为墨道传人,无论你们居庙堂上,还是于市市井间,都应该做好准备,墨者,生而为市井百姓,尚贤尚同,兼爱非攻!”
“兼爱天下,墨道永存!”翠海带头高呼。
徐治瑜躲在众人之间,听到这里吓了一大跳,但也觉得这些所谓的墨者所言也有道理。接下来的三天,他就这样以一个他不知道是谁的人的身份隐藏在这群人之间,听了浮叶讲了三天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