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晋王的三碗酒
入冬,朱奎的新朝廷在万江落脚不足半月,便得到晋阳眼线传来的消息,得知李淄坐病重。当今天下,王懋征已经屈服于自己,刘荣焕整日沉迷美色也无暇与自己争斗,南方的小诸侯们也形不成实质的威胁,海州各势力大部分都是自己盟友,想想也只有仇人李淄坐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于是他闪过一个念头,趁河东此刻内部不稳趁火打劫。
随即,他命令段宁率关州驻军东进同光,围困潞阳。段宁是朱奎军中一年轻将领,此次委以重任,也算考验。朱奎没有亲自率军前去,主要是登基之后依然大位不稳,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因而无暇抽身,他计划先由段宁率军与安州军消耗一下,自己过一段时间视情况再率主力出征。
朱奎在豪门贵族以及手下大将们的拥护下组建了新朝庭,而且反对呼声不像预计得那么激烈,但他依然难以安心,因为禅让的年轻皇帝还在,而且依然有一批对其死心塌地的大臣以及地方节度使不甘心,比如被他关押的张钧飞就是其中一例。但如何处置他们是很棘手的,因为他是以戡乱功臣的身份上位,如果乱杀旧臣就真得让自己得位不正,况且新朝庭不能无人可用,还要指望这些人。于是,朱奎死来想去,还是要安抚那对母子。对于张钧飞这样的前朝大臣,要积极笼络,恩威并施。
“我一直觉得你是可用之才,虽然年少气盛,但毕竟勇气可嘉,”朱奎看望了张钧飞,“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一定杀了你。”
“梁王痛快地给我一刀吧,留着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张钧飞挖苦道。
“年轻人,你太高估自己了,在我面前你还是太嫩了。不过,念你也算帮了我大忙,我想还是先给你考虑的时间,想想愿不愿意为我所用。”朱奎还决定暂时留着张钧飞。
朱奎会是一个好皇帝吗?张钧飞在心里问自己,他其实心里早有答案。即使王朝难续,可眼看要把天下交给生性残暴的朱奎,他的心里是极度自责的,自己对不起天下人。
潞阳实际上是一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但是地理位置又十分重要,长期以来,李淄坐把潞阳当作南下的桥头堡,驻扎以重兵。此时,虽然石恒手里有五万精锐,人数并不少,但其中三万是骑兵,沙陀骑兵向来擅长进攻而非防守,而且,在潞阳骑兵也难以展开,因而潞阳并不稳固。段宁军出发后不久,石恒就向晋阳方面发出增援请求。
远山苍茫,天地俱寂。唯有犬吠声穿过空旷的麦田,稀零的爆竹声提醒着人们岁暮将近。雪掩重门,腊梅又发,立于窗前顿感清寒,对于沙陀人,这是一个不安的冬天。
“公主,我受皇室封赏,如今却不能为陛下铲除叛逆,愧怍先帝。”李淄坐知道朱奎称帝之后病情更加严重,他预感自己可能时日不多,于是主动约见自己的属下和家人,也召见了栗阳公主。
“替皇兄谢过晋王,晋王应该安心养病,尽快好起来。”李睿琦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
“过来,”李淄坐摆摆手,示意她靠近一点,“望公主在我晋阳待得习惯。之前我一直想与先帝结成亲家,可惜心愿一直未遂,如果不嫌弃,做存儿的王妃,辅佐他匡扶王室。”
李睿琦半倾着身子,轻轻地贴近李淄坐,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个比自己父皇年纪稍大的老人,全神贯注地听完他的话。似乎李淄坐真得看中她做未来的晋王妃,并不在乎她已有婚约。她望了望屋子里的其他人,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表情凝重。
“晋王放心,能嫁给世子这样的英雄,睿琦三生之幸。”她并不忍心拒绝这个垂垂老者的临终遗言。
随后,李淄坐把他一直器重的邹德威叫到身边。邹德威是昔日大将邹德海的弟弟,也就比李继存大几岁,儿时与李继存一起长大。邹德海战死之后,李淄坐就把他带在身边,作为帐内亲兵。虽然年纪轻轻,但他表现出来的军事天赋让李淄坐非常欣赏,仿佛自己昔日的心腹大将重现人间。
“德威,你大哥年纪比我小,却不想先我而去,我们出生入死几十年,终于又要在地下相见了。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虽然你未曾亲自指挥作战,但跟随我也战斗过多次,这次增援潞阳的任务,我想交给你。”李淄坐静躺在床上,这是他仔细斟酌后的决定。
在此危急时刻,李淄坐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从未打过仗的年轻人,而非他的亲儿子、义子或者哪个功勋卓著的大将,足以显示出他对邹德威的信任。
“头人信任属下,定不负众望,但我该如何行动,还需头人指点。”邹德威问道。
“扼守壶关,力保晋阳安危,”李淄坐此时已经无法睁眼,“我死后,要保证安州平稳过渡,万不能内外生事,要坚决支持继存,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话。”
“属下谨记头人嘱咐,”邹德威此时虽然心里难受得很,但还是安慰他,“头人一定无大碍的。”
李淄坐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但他还是依稀回忆起几件事。首先是自己与晏州的恩恩怨怨,当年他助刘荣焕掌控晏州,却不想此后他反反复复,甚至多次在背后插自己刀子,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其次,他想起当年在草原,夜里从耶律楚和的营帐狼狈逃跑,这个契丹人的凶狠让他迄今仍难以忘怀,契丹人终究是大患。最后,最让他痛心的就是当年的靖源驿之仇,虽然他和儿子侥幸逃生,但他的兄弟邹德海还有对他最为忠诚的三百亲兵皆葬身于此,大仇未报,怎能安心?
他招呼李在元和李继存来到床边。
“父王,你是要喝水吗?”李淄坐伸出手指,指向桌子上的茶杯,李继存以为他要喝水。。
“要三杯,酒。”李淄坐闭着眼睛说。
李继存赶忙拿来一壶酒,倒上三杯。
“存儿,你记住为父的话,”李淄坐伸出手把一个杯子推到地上,啪擦擦摔个稀碎,“北方大患,不能不防。”
“勿忘靖源驿之仇,杀朱奎,救陛下。还有,欲出中原,必先下晏州。”说罢,李淄坐又把另两个杯子打到地上。
李继存立即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在嘱托临终之事。父亲是告诉自己,一要提防北辽威胁,二是要灭掉反反复复的刘荣焕,进取晏州,最后再南下,以报当年朱奎的截杀之仇。他立马趴到父亲身边。
“我部受皇室封赏,当匡复皇室,切不可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做头领既要有胸怀,也要敢于决断,”李淄坐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拉着儿子们的手又说,“我就要去见你母亲了,你们兄弟二人一定要团结。”
说罢,李淄坐便不再说话,紧闭双眼,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声。帐内人都已哭泣起来,李淄坐的时代落幕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李淄坐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那一年他与纪灵重逢的画面。她骑着白马,身着白衣白甲,挥舞着长剑,带着渤海勇士驰骋在营州的大地上,随郭庞大军追击溃退的北辽军队。他在千军万马中望见她,随即策马而去。和自己的喜悦心情一样,自己的马也欢快了起来,绕着纪灵的小白马跑了整整三圈。
第二年冬天,晋阳大雪纷飞,纪灵将产,却忙坏了府上所有人。
“头人,孩子母亲难产,怕是保不住性命了。”那天,他整整一个下午都蹲在大雪之中,掩面而泣,最终还是没有奇迹。
“淄坐,是个男孩,”纪灵用眼角瞅向出生不久的李继存,“找个好一点的奶妈,别委屈了他。”
“嗯,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李淄坐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抽泣。
“你是沙坨的头人,是陛下的安州牧守,别那么轻易落泪。”纪灵满脸都是汗滴,却依然用虚弱的语气安慰他。
“我会想你的。”李淄坐满眼泪水,却不敢看她。
“孩子就叫继存吧,如我继续活在人世间,”纪灵把手从李淄坐手中抽出来,又把他的手握起来,“不要伤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此刻,梁军大将段宁集结八万人围住了潞阳,依然采取以往战术,筑夹城困住城内,梁军并不急于攻城,这是朱奎的命令。
邹德威率兵进抵壶关,迅速依地形建立防御体系,并不断派小股部队袭扰梁军。他一直反复回想李淄坐的嘱托,似乎有所悟。相比解潞阳之围,扼守住进出晋阳的要道才是李淄坐的真实意图,这也是为何选择让他来。邹德威隐隐感觉到,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