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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天君山寻道

出万江西北一百里便是天君山,天下第一道教天师道所在地,四海之内的道家门徒皆可寻祖于此山。于是民间有言,“天君山下的农人也是得道之人。”

在臣服之后,虽然朱奎并不真得信任他,自然也不重用他,但张钧飞还是获得了足够的自由。在被囚禁期间,张钧飞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决定寻机会去天君山寻长老道同真人以解内心之惑。

山脚下的小河边,一块农田掩映在树荫下,张钧飞正好遇见一耕地的农人,正在不紧不慢地给庄稼锄草。

“老伯,都说天君山的农人都是得道高人,”张钧飞走上前去,“可否为晚辈解答一下疑惑?”

“老夫也就一农夫,种了一辈子庄稼了,只懂四时五谷,不知后生有何疑问?”老翁停下手头的活。

“我想请教有关大道的问题。怎样思考才能知晓大道,怎样行事才能获得大道?”张钧飞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农夫摇摇头,俯下身子继续忙起来,他确实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张钧飞见农夫不再搭理自己,只好沿着石阶继续朝山上走去,在到达山顶的路上又遇见一扫地老道士,看起来也年逾花甲。那道士一心一意清扫着铺满灰尘的青色台阶,完全不顾及来人,哪怕是一个外人就站在面前。

“道长一看就道行不浅,是否可知何为大道?又怎样才能通晓大道?”张钧飞直入主题,哪怕老道士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老翁年岁高矣,记性不好,以前还能说几句,现在想告诉你,可惜话到嘴边,却又都忘记了。”老道士摇了摇头,又继续扫起地来。

一阵风吹过,竹叶洒满地面,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光芒四射,泛着迷离的晕彩。

老道士停下来擦擦汗,望着逐渐消失在山顶的年轻人背影,不觉摇了摇头。

“晚辈内心实在难以安静,苦苦寻觅却依然难寻心中之道,因而上山求仙人指点,以解内心之忧,”张钧飞报上名,等了半晌午方才见到道同真人,“来时,见过山下的农人和半山腰的扫地师父,可惜都不曾开口,农人说自己并不知道何为大道,老师父说自己年轻时候尚且可以说出几句,只不过年纪大了已经忘了。因而,只能亲自叨扰真人了,感激真人能抽空面见晚辈。”

“张生不要如此客气,我道中人虽避居山野,但对朝中事也多有耳闻。张生年纪轻轻,但早已名声在外,何况你先祖也有功于社稷。”道同真人把张钧飞带进天君山玉皇阁,让众人退下,只身一人与张钧飞促膝而谈。

“真人说笑了,吾辈之人,谈起名声,怕也是声名狼藉了,”张钧飞一脸苦笑,“老天爷也是捉弄人吧,一通把自己身心搞得憔悴不已,许多时候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要崩溃了,前路漫漫,不知何处去,倒是听说这世间多有隐居、炼丹、得道之人,所以,越来越迷惑,究竟何为知道之思?何为合道之行?这世间人苦苦追寻的得道之法是否真得存在呢?”

“不要刻意思考才能知晓大道,不要刻意行事才能顺应大道,不刻意寻求方法方能获得大道。”道同真人三句话就概括了问题答案。

“唉,真人果然是高人,这么容易就给出了答案,我还寄希望于山脚种田的农人和山腰扫地的老师父能给我答案,真是蠢啊。”张钧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情。

“非也,非也。我能在众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掌门,就是因为我谈起道来头头是道,甚至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啥都明白,直到我师弟死在我的面前,见悟生死之后我才觉得我一生其实从未真正得道过,”道同真人打开封闭的窗户,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在高大的殿门前反复徘徊了几个来回,继续说,“其实你本不必来见我,山脚下的农人才是真正得道的人,扫地的老道长是我的师叔,他也差不太多,而你我虽然现在已经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却是距离得道最远的。有真知的人不会轻易说出来,能用言语表达的自然也不是真知,故而圣人之教本无言。大道是无法通过我的几句话获取的,德自然也无法用言语去表达,仁如果可以人为,那义自然就可以亏损,礼也就可以作假。失去了大道,也就只能讲究德,失去了德也就只能讲究仁,失去了仁也就只能讲究义了,若最后仁义道德都求之不得,就只能去讲究礼了。故而礼是大道的伪饰,混乱的开始,所以,所谓修道,也就是把那些不符合大道的东西给去除掉,反复去除,达到不刻意而为的境界,如果可以不刻意而为,自然也就无所不为了。”

“也就是说,礼是刻意而为的,是大道不行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那圣人不施礼该如何?”张钧飞若有所悟。

“如今人们心中有了物的界限,距离本真也就越来越远了,熟不知,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所以谁能真得说明白生死之道呢?人的生命,是天地万物元气聚合而成,元气聚合则为生,元气分散则为死,若生死本就为一体,又何必担忧生死呢?所以万物本无差别,只不过人们出于自己主观偏见产生了好恶,以自己所好为正确,以自己所恶为错误,所以对错并非永恒,而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亦不过同一种气在天地之间运转而已。因而,圣人应以万物为同一。”道同真人回答。

“我问农人和老道长,他们都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而真人说得这么好,怎么能说不如他们呢?真人怎么就距离得道差得远呢?”张钧飞很不解。

“农人说自己不知道,这才是真知,老师叔曾经知道,如今却忘记了,他距离真知也很近,而你我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始终无法真正接近真知,”道己真人坐下来,“你是有目的寻求大道的世俗之人,自然距离真知最远,而我算是世俗之中的高人,道理都懂,只不过有心而为,依然处于是非对错阶段,并非真正得道,老师叔内心已经逐渐超脱世俗,距离大道已经很近了,而那位农人,自然而然地耕地,并无丝毫刻意,不去想什么是大道,如何去追求大道,毫无功利,可以说已经真正得道了。”

“我似乎有所悟,真正的道本就自然存在于世间,而并不需要刻意去求取,是这样吧?”张钧飞探了探身子,继续问道,“我一直苦苦追求公正良知,想以自己所学换一个太平盛世,却愈加迷惘。”

“很多年轻人如你一样,读了一些书,便自以为已得圣人之学,不知不觉却被礼教所束缚,实在浅陋不已,”道同真人并不顾及张钧飞的脸面,“所以与这些人谈大道犹如与井底之蛙论银河、与盛暑之蝉谈论冰雪。”

“真人教导得是。”张钧飞顿感脸上阵阵火热。

“后生能意识到这里,那我们就可以继续探讨一下大道了,”道同真人继续说,“澜江虽宽,于东海而言却不知要小多少,然而东海虽大,于天地而言,亦不过我天君山上的一枚石子,四海于天地之间犹如蚁穴于大泽之中,一个国家,无论在中原还是在塞外,于天下而言亦不过沧海之一粟。世间物种千千万万,人也不过其中一种,人生活在四海之内,或种植米粟,或四处行商,宫宇灯火通明,舟车四通八达,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个人或一群人亦不过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和万物相比,不就犹如马匹上的一根毫毛吗?帝王将相所运筹帷幄的、仁人志士所忧心忡忡的、能臣良将所日夜操劳的,其实不过如此。仲尼谈论修齐平治、墨翟号召仁义兼爱,远的如秦皇汉武,近的如林从观沈铭,其实也都如你一样深陷于其中。”

“难道追求众生的大仁与天地的公德是不对的吗?”张钧飞似乎并不赞同,“人之一生应担大义,当如泰山般伟大,怎能如毫毛一般渺小呢?”

“何为大?何为小?世间万物,从空间上看是无穷无尽的,从时间上看是永恒变换的,所以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大与小,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不以大为大、不以小为小,对于遥远的过去和将来不会感到苦闷,对于切身体会的当下也不会刻意强求,不喜于得,不忧于失,不乐于生,也不怯于死。一个人所知道的东西远远没有不知道的东西多,一个人活着的时间也远远没有不存在的时间多,所以怎能认定泰山就为大、毫毛就为小呢?”道同真人非常有耐心,“世人都说人有差别、物有贵贱,以金榜题名为贵、以世俗匹夫为贱,所以无所功名成就便不算成功,殊不知贵贱从来都是相对的。从万物自身而言,都以自己为贵他物为贱,从世俗角度来讲,贵贱不在自己而在他人眼中,顺着万物功用的角度去看则万物都是有用的,顺着无用的角度去看则都是无用的。所以怎能就断定怎样的人算伟大、怎样的人算渺小呢?”

“可世人皆尊崇富有、尊贵、长寿、美名,皆嫌恶贫贱、卑微、短命、恶名,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身体安逸、食物可口、衣服华美、妻子美丽,并以此为快乐,若世间本就无大小之别与贵贱之分,那岂不也本没有苦乐之分?”张钧飞顺着思路继续思考。

“所以嘛,有些富人,积攒了许多钱财,却整日为是非对错、容貌体态所烦恼,实在可悲,”道同真人解释,“世俗的快乐,皆出自于形体上的贪欲,但这些**无法满足之时便会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世俗的快乐都是相对的,都源于外物,而非单纯的快乐,而只有抛却世俗之乐才能获得最极致的快乐,才能消除世俗的愁苦,从而达到完全清静无为、无所依靠的逍遥境界,才可以说是真正地活着,而不是去做**的傀儡。”

“晚辈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理是这个理,可若没有这世俗的乐,那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人活着总要为点什么,要不为人要不为己,若每个人都达到这无为的状态,与天地万物并无不同,那路边的石头却又实在没有我这般烦恼,这是为何?”张钧飞追问。

“万物皆出于造化,又入于造化,那些所为的烦恼亦不过远离大道之人自己被世俗蒙蔽而生出来的,都是虚幻和空洞的。”道同真人回答。

在下山的路上,张钧飞反复思索道同真人的话,感觉明白又不明白,知道却又无法得道大概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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