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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章 怀让法师

越州南海郡,沈临风守在母亲身边,不言不语。

“我虽修行尚浅,但也自知即将去西方世界,”她微闭双眼,“希望在那里,我能早日成佛吧。”

“母亲放心,都说那里高僧众多。”沈临风拉起母亲的手。

“风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真得内心向佛而不单单是为了让为娘的开心吧,”徐佳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太聪慧了,进了先生的门,读书也和你父亲一样好,我太担心你会走他的老路,所以才不让你参加科举,把你带进佛门。”

“母亲放心,儿子真得是一心向佛,”沈临风没有撒谎,此时的他其实真得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我这些年一直好奇,你老说不想让我走父亲的路,难道父亲的路不好吗?他是天子口中的忠臣,世人眼中的英雄,舅父们无论为官为商,也都沾了父亲的光,唯独你,总是不以他为荣。”

“是啊,风儿你说得没错,也许你舅父徐望、徐衍都会以他为荣,但唯独我不以为然。他是一个英雄不假,当年自己一人入仕景阳而把我们母子放在徽州就是早已预料到此行凶险,他是一个忠臣也不假,他仗义执言、一心为国、最后身死孤城确实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与宠爱,”徐佳有些哽咽,“也许年轻时候,我嫁给他也是因为欣赏他的才学、他的抱负,可直到他宁愿抛弃我们母子去云州证明自己的忠心,我才真得意识到,这样的人只适合用来爱慕,却不适合厮守。”

“自古家国难两全,我都不怪他,母亲又何必呢?”沈临风安慰母亲。

“可最终又能如何呢?”徐佳摇摇头,“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是可以改变的,去做孤胆英雄虽好,可那真得值得吗?逆风而行看似在史书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可最终还是随了君王一个人的心而已。”

“确实,我也没兴趣去‘了却天下事,赢得传世名’,所以我根本不会走他的路。”沈临风小声说。

“其实,我只想要一个陪在我身边的沈铭。”徐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陷入了多年前的回忆。

那一年,河州栗阳郡。即将与兄长启程回江宁的徐佳收到了沈铭托人捎来的书信。

“岁月匆匆,想到我们即将相隔千山万水,我就心有戚戚,所以我请求你晚走两天,哪怕见上一面,和你短短说几句话也好,我派车去接你,不知你是否愿意?”

自登仙阁初遇后,沈铭便对这个江南女子念念不忘,一连几日心思都在徐佳身上。年近三十的他对婚姻实则是犹豫而恐惧的,他不会喜欢上那些平常家的女儿,而真正遇到欣赏的人时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只好试探性地写上一封短信,让人捎给她。

其实沈铭不知,徐佳的心里也深深住下了这个人,可能才子与才女天生就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缘分,当二者相遇,故事自然就会与众不同。

徐佳回忆起与他成亲的场景,那是在徽州,兄长为她与沈铭在江宁买下一栋大宅院。那一天早上,她端坐在铜镜前,在管家婆婆的陪伴下准备着礼仪,她换上黑红色的长裙,反复用红色的唇纸为自己的嘴唇染色。竹窗被支起来,窗边放着准备好的果碟,淘气的孩童藏在屋外,时不时伸手进来偷几个甜枣吃,徐佳忍不住想笑。

婚后,徐佳与沈铭一道回到栗阳,二者过上了幸福的婚后生活。沈铭白天去县府上班,晚上回家与徐佳一起吃晚饭,饭后沈铭喜欢在灯下读书,而徐佳则喜欢坐在窗前抚琴,时间久了,徐佳开始学着做女工,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美好着。

然而,他们的安生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新君即位,李沅执掌安都府,皇帝兑现了自己当年的诺言,果真召沈铭进帝都任职。

“我不在身边,我怕你一个人吃苦,其实治理好会宁也很不错。”沈铭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他此行注定不会安生。

那时的徐佳天真,贤淑的她知道丈夫心里一直都有澄清天下的理想,又怕自己称为丈夫的牵绊,于是她鼓励沈铭:“都说景阳遥远,可我走总觉得垫着脚就能望见你,未来的你要越过山谷、跨过山川,那才是真得吃苦,和你相比,我那算什么苦呢?何况,等你安顿下来,我便寻你而去。”

只是,徐佳没有想到,沈铭这一去,他们便过起了长期的分居生活。哪怕徐佳怀孕生子,哪怕徐佳体弱多病,沈铭也未能兑现自己与她景阳团聚的诺言。

“如若不是遇见慧能法师,娘可能三十岁就撒手人寰了,”徐佳回过神来,“其实外人根本无法理解我内心的痛楚,他们也和年轻时候的我一样,为有一个这样有才能的丈夫而骄傲,他们看到的是荣耀家门、名垂青史,而看不见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的悲哀。”

“其实我理解。”沈临风抓住母亲的手,母亲把自己拉扯大真得不容易。

“父亲没有回来,与那个叫林玄清的女子有关系吗?”也是在偶然间,沈临风从徐治颢母子口中听到父亲与一个帝都女子关系亲密。

“我相信他对我们母子的爱。”徐佳满脸泪水,她恨他的执拗,但有一点,她始终相信,他自始至终都爱着她们母子。

或许,当年沈铭决意入景阳做官那天是想着有一天与妻子在景阳相聚,但他没料到,从此他将与她分隔天涯两端。当沈铭成为军闻司主事在之后,洞察世事的他感受到景阳紧张的氛围,于是决定把徐佳母子安置到江宁娘家。而结局也如他所料,短短几年朝堂局势风云突变,林从观遇刺,他与李沅都牵扯其中,而站在他对立面的,则是半个天下的匡浔弟子。

“深宫后庭之内,臣工幽闲之处,总有娇臣悍妾醉酒狂悖,李敬忠之乱,林从观之死,恐将不止,卒起之败,近乎近矣。百姓无立锥之地,而诸王公坐拥良田千亩,天下各州,流民四起,若遇天灾,将有陈胜吴广项梁张角奋臂之祸。兴亡之替,已在目前!”

沈铭以一篇《兴亡论》痛陈积弊,却无奈在众人的排挤之下离开景阳。

而沈铭,最终也没有选择妥协,而是在探望了妻儿之后北上云州,以一种悲壮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一个句号,其实,他也是以最好的方式保护好自己的妻儿。多年后,当李沅妻子前来投奔,徐佳才明白这一点。

“梦回旧时故人渺。倾杯笑面,眉眼生花。

飞楼月下三千丈,轻衣少女,白鹤情郎。

塞外寒风鱼鳞灭,风起云堕,饮血颅光。

隔世回眸半生缘,江楼渐远,来生再见。”

后来,一个自称漠刃的江湖中人带来沈铭写给徐佳的最后一封信,这首《一剪梅》是他给她的临别赠言,虽依依惜别,却依然想藏住心中的感伤。显然,他留给妻子的依然是与她初见时的美好,依然是喋血塞外孤城的豪情万丈,依然是心中那份爱的浪漫不羁,他把失望与无助都留给了自己。

多年后,在江宁梨园的秀川戏场,徐治瑜把姑姑徐佳与姑父沈铭的爱情故事搬上了戏台,却也是那样的伤感与凄凉。

“陶海失守,三千兵甲血染城头。

寒夜孤丘,尸骨遍野无人来收。”

战报传来,终是噩耗。江水悠悠,登仙阁上,望江女子满目哀愁,无奈那心头的男子终究还是献身沙场,无奈当年轻许了白头。

“一点黄沙一点愁,一壶老酒女儿瘦。

一月曲中闻折柳,一梦千里入徽州。”

男子卸下戎装,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

“初见君,折扇长衫自风流。长街游,与君牵手心相扣。

送君去,澜江烟雨醉春柳。望钟楼,轻舟暮下泪染袖。”

女子回忆起与心上人相识、相知、相离的过往。初见时为他的风流吸引,在万江街头他们手牵着手,十指相扣,直到送他上了离去的客船,竟不觉偷偷以泪染袖。

“初见卿,八月桂花满枝头。长街游,与卿相约黄昏后。

别卿时,半程河山未回眸。霜寒后,孤雁衔书说哀愁。”

男子回忆与她初遇在那个桂花缀满枝头的季节,第一次他约她见面是在黄昏后,与她分别时自己始终未敢回头看她的眼眸,如今想来却是后悔不已,生离死别后,只能寄希望于孤雁替自己捎去满腹哀愁。

徐治瑜靠着自己的想象描绘出姑姑与姑父的爱情,却也觉得感同身受,所谓的人间至情,总归是相通的吧。

安国寺,慧能法师召集门下弟子,教给他们出门传佛前最后的嘱托,沈临风也在其中。

“汝等弟子不同余人,早晚要独自外出,各为一方师。吾今日教你说法,不失本宗。”慧能法师坐在众人中间。

“讲佛的原则有两个,其中自性为本,一切法都要莫离自性,”慧能法师继续说,“第二个原则,则是要出没即离两边。”

“何为出没即离两边?”年轻的怀让盯着自己的师父。

“凡事都要消解二元对立,譬如风吹帆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帆动?**者既不能站在风动一边,也不能站在帆动一边,要离开两边对立,这是原则。”慧能法师不厌其烦地给弟子解释。

“最终要达到二法尽除的目的,也就是说,我派中人意在让世人领会佛法,就要让众生开悟,而世人皆迷的原因就在于执著于妄念,而妄念则来源于二相,也就是要趋利避害、趋乐避苦、趋福避贫穷,如此等等,”慧能法师继续说,“以定慧为例,倘若有人问你们,定慧孰轻孰重,该如何回答?”

“定是慧之体,慧是定之用,同样重要。”一个弟子回答。

“所言不假,其他人呢?”慧能先是肯定,但似乎并不完全满意。

“徒弟以为,定慧本就是一体,何来孰轻孰重的说法,”怀让声音很轻柔,“世间万物皆同源,重在变化而非差别。”

慧能法师会心地点点头:“代序而非对立,正所谓来去相因。”

母亲离世后,当沈临风以怀让法师的身份重出江湖后,他始终放在心里便是那句“来去相因”,他试图去破除人们心中对于是非对错的执拗,从而拂去被遮蔽的自性,求得真心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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