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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披毛戴角非本我 心无挂碍得真身

云山之中,道观之内,一尊白须长眉的老神仙正在讲道,座下诸多弟子童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可忽然间,老神仙微微抬眼,目光望向山下,颔首不言,沉默良久。

座下弟子们似乎并不惊讶,依旧各自盘坐,思索着方才所讲的道理。祖师每次所讲道藏,或长或短,开始结束皆随心意,但所讲精深,每人所思所悟皆不相同,足以领悟良久。此刻见祖师停讲,又不令众人散去,众人便照旧端坐修行。

“原来如此……”

菩提祖师轻叹一声,随手一挥拂尘,观外大门处,两侧便多了两幅楹联。

“尔等谨记,日后此山,便称作灵台方寸山,此洞,便称为斜月三星洞。”

“谨遵师命。”众徒齐声应下。

一个月后。

樵夫依旧每日打柴挑水,上山下山。雾丘这条小路被他走了五年,他早已熟知每一块石头的位置。这一日,他照旧吟诵着道歌,挑着柴捆下山时,忽然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老神仙!老神仙且慢走!”

有些尖锐急促的声音响起,樵夫脚步一顿,四下望去时,却看不见人影,只听得耳边有声音呼喊。

“在这儿!在这儿!”

顺着声音,他低头一看,整个人蓦然怔住。

他曾设想过许多次,设想自己见到那只猴子时的心情,或喜悦,或激动,甚至可能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可这一刻,当那只猴子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却只剩了一种水到渠成的圆满感。

“果然,是你。”

他低声自语。

“您说什么?老神仙,什么叫果然是我?您果真知道我要来寻仙求道的?弟子、弟子大礼参拜了!”

说着,这穿着衣衫的猴子就要行礼下拜,樵夫慌忙伸手扶住他,这才趁机仔细端详。这猴儿弓腰驼背,站着不过四五尺,可一身毫毛金光璀璨,耀人眼眸,面目虽有猴相,可并不凶恶,反而更近似人面,它身上胡乱裹着几件衣衫,头上戴一顶小帽,有些滑稽,却让人觉得本心自然,似乎这猴儿所作所为皆暗合天地之理。

樵夫却知道,这猴子乃是花果山天生地长的奇石所化,神通天授,未曾渡海求学时已在花果山活了三百余载,渡海之后,更是没多久就学了人言通了人礼,这绝非一般猴妖所能企及。想到此处,他托着猴子的手,把它搀扶起来,笑言道:“你方才叫我老神仙,我可不敢答应。我不过寻常一樵夫罢了。”

“方才听老神仙唱歌,唱道‘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这不正是神仙言语吗?”猴王挠着脸,疑惑发问。

“这歌啊,本是山上一位神仙传授,那山叫……灵台方寸山,那洞唤作斜月三星洞,那位神仙唤作菩提祖师,乃是真正的道行高深,我料你此来,必是前来寻仙的吧?”

“正是,正是!”猴王猛地点头,“我到此来,正是寻仙觅道,来求一个长生的!”

“那你过了此山,再往前去,便是灵台方寸山地界了,可要小心那山中吃人的猛虎!”

“不慌、不慌!那老虎要吃人只管去,我乃是个猴子,如何能得罪它!”猴王欢欣地上蹿下跳,又转过身来拱手,朝着樵夫认真拜了几拜:“多谢了,多谢了!待我寻仙得道,必有报答!”

“说甚报答,只管去!”樵夫摆了摆手,看着猴王一蹦一跳地上了山,心中忽然多了无数感慨。

五年苦候,只为今朝。

这一刻,他念头彻底通达,只觉身心通彻如琉璃,五年间胸腹积攒的浊气一朝散尽,他扛起柴捆走向小院,只觉得脚步轻快,耳聪目明,一股清气从小腹处涌向四肢百骸,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而那股清气冲过天灵直冲云霄,一时云开雾散,天边隐隐一道霞光照耀而来,将他身周都照得明亮。

他并没有照镜子,所以他并不知道,此时的他脸上皱纹正在逐渐消失,几年积攒的旧病伤痕也在逐渐痊愈,白发脱落抽出青丝,整个人转眼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一样,以至于当他回到小院时,早已等候在院中的白衫客都大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就褪去凡壳了?!”

他上前一把抓住樵夫的肩膀,一双虎目上下观瞧,满眼的不可思议:“我虽知你道心高绝,可如何便能一朝脱凡入圣,得了真身?”

“褪去凡壳?”樵夫愣了片刻,看向自己的双手,双手晶莹如玉,五年劳作的伤痕早已不见,他这才知道,自己来时那种身轻如燕之感并非错觉。

但他也只是怔了一会儿,便放下柴捆,起锅烧水,似乎并没有多少激动之情。

“打柴的,你难道就不高兴?”白衫客凑到他身边,语调中满是疑惑,“脱凡入圣,修得真身,多少求仙之辈一生苦修都难寻,你却就这般无视了?”

樵夫把柴火塞进灶坑,点起火来,回头看了看他的,淡然说道:“左右不过是寻得本心罢了。有什么好激动的。”

“你道心天成,说来便简单,却不知我们这等小妖的苦楚。”白衫客撇嘴,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我自开智以来,经逢三灾九难,九死一生,苦修千年方才修成真身,哪似你这般砍砍柴就能得道的。”

樵夫笑了笑,没说话,就蹲在灶坑旁看着火,并无半分不耐之色。

“我想起来了,你说你是在等一只猴子来着,”终究是白衫客受不住这种沉寂,出声询问道:“看你这样子,你等的那只猴子来了?”

“来了。”

“那然后呢?”白衫客看着他,“你心愿已了,又修成真身,便是不能长生,寿元也不止千载,难道就在这里砍柴挑水了此残生了?”

“这……”

樵夫的动作停住了。

他确实没想过这件事。

轮回至此,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去验证自己的猜测,他以为自己可能要用一生去等待了,可没想到仅仅五年,便能得偿所愿,可之后该当如何呢?虽说种地挑水的日子也算悠闲,可终归是重活一世,就这般蹉跎垂暮下去,总归还是有些惋惜的。

“那……不如……我也跟着猴子上山?”他的语气罕见的有些犹豫。

“你还上山去做什么?”白衫客都气乐了,“你既已修成真身,还想去和那群徒儿一并晨昏起舞,静坐学道?抑或,你莫不是还想顶了祖师的位置,替他老人家授业传道去了?”

“那也未尝不可啊。”

带着淡然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衫客猛然回头,如触电般闪到了一边去。背后,菩提祖师手托着拂尘,向着樵夫行了个道礼。

“五年未见,道友一向安好?”

“多劳祖师挂念。”樵夫也起身认真行了一礼,“居此五年,却未曾拜访仙山,祖师不要怪罪才是。”

“虽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了。”两人落座,菩提祖师道,“料得今日有些非同寻常之事,出山来看,却巧遇道友脱凡入圣,此是巧合,也是天意啊。”

“祖师有所误会,”樵夫摇头,“鄙人不过侥幸得褪凡壳,哪算得什么非同寻常,若祖师心中有感,想必当是应在那猴子身上的。”

“哦?”菩提祖师心中微动,闭目占算片刻,讶然道:“果然,这猴儿居然是天生地长,不入五行之类,我那一卦却的确是应在它身上的。”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心中皆有了思量,居然就这般静坐下来,不再言语了。

“……”一旁呆站着的白衫客却迷茫了,它冲着菩提祖师施礼躬身,疑惑道:“祖师,还请为弟子解惑,这猴子究竟是何来历?两位打得好哑谜,弟子愚钝,却是不解啊。”

“哪有什么哑谜,左右不过是一只猴子罢了。”菩提祖师一挥拂尘,道:“白衫儿,你且去山下,拦上一拦,给那猴子添些阻碍,看它应对如何,只是不许伤它。”

“遵祖师命。”白衫客虽然疑惑,却也不再多问,跨步离开小院,向着灵台方寸山去了。

“那,如此这般,可好?”菩提祖师再看向樵夫,问道。

“亦无不可。”樵夫点头,“倒是劳烦祖师下山一趟了。”

“此事无妨,只是适才白衫儿所问虽莽撞,却也并非绝然虚言。道友可愿意上我那斜月三星洞,为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们讲道论禅,予他们一场造化?”

出乎樵夫意料的是,菩提祖师居然把方才白衫客那番气话又说了出来。修行到了这般境界,一动一静皆合乎本心,自是没有妄言笑语的,这让樵夫惊讶起来。

“祖师何出此言,我本乡野村夫,既无仙法,也无道术,连修行之法都无,让我如何能教导他们?”

菩提祖师却放声大笑,直言道:“道友却不知,法者道之末,道者法之本,道友虽今日方得真身,却早已道心圆融,一言一行皆合天地之理,一举一动尽是出于本心,仅此一节,那些徒儿便能获益良多,要以师礼侍奉于你了,道友却为何纠结于仙法不精,道术不明?须知,随心所欲者,何处不神通!”

“随心所欲者,何处不神通……”樵夫呢喃片刻,拱手施礼:“受教,却是鄙人扭捏了。也罢,这便随祖师上山,此后便叨扰祖师了!”

“何出此言!”祖师伸手将他扶起,询问道:“只知道友居此,却不曾问询道友名号,敢问尊名是?”

“不敢称尊,只是前尘记忆多忘却,也不知自己名姓了。”樵夫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便自取一号,聊以慰藉。日后,鄙人便唤作……”

“道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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