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往事
张春晖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
父亲张国良是一名运动员,常年奔波于各大洲,参加赛事赚取奖金,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母亲则是一名普通纺织工人,每天两点一线在家和工厂之间往返,拉扯三个孩子。
张春晖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比他大七岁,由于缺少管教,年少时进过少管所;姐姐则比他大四岁,温柔贤惠,家务活样样精通,堪称母亲的贴身小棉袄。
而张春晖,除了不能真切地感受到父爱,母亲、哥哥、姐姐都对他宠爱有加,好吃的先让他吃,新衣服先给他买,集万千呵护于一身。
虽然张国良常年在外旅居,每三个月给家里汇的钱却从未断过,有时三四万,有时五六万,因此张家母子四人从不缺钱,还能有所富余,偶尔添置一件家具。
因为张春晖从小表现出惊人的音乐天赋,他四岁时被送进培训班,初时学习钢琴,几年后学习小提琴、吉他等乐器。他也争气,小小年纪就在各类音乐大赛上崭露头角,令母亲很是欣慰。
可天有不测风云,张家的好日子在他十二岁时走到了尽头。
新西历61年,老将张国良在联邦洲运会中负伤,经医生诊治为跟腱断裂,加上长年累月训练积累的旧伤,只能遗憾地退出体坛。
张春晖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是定时寄回家的丰厚钱财、偶尔能吃到的茶叶蛋早餐,以及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双眼。
所以当瘸了一条腿、精神萎靡的张国良回到家时,张春晖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平日里意气风发的父亲。
……
“我爸是个要强的人,说好听点是自信,往难听了说就是大男子主义,家里的事他向来说一不二,容不得我们母子四人置喙。”
张春晖眼神散漫,通红的脸上满是追忆之色。
“在受伤退役后,他自信的性格表现得更加明显,一次次不顾我妈的劝说和反对,把家中积蓄投进熟人介绍的产品线中,要向对手、外界证明自己离开了体坛,一样能过得很好……”
乔梁专心听着男人的倾诉,适时接话道:“后来发财了?”
张春晖笑了笑:“做生意哪有那么简单……”
……
张国良的天赋都加到了体育上,在经商这一块上着实没什么天赋,输得一败涂地。
不仅败光了家中积蓄,还被人找上门来催债,理由则是为人担保贷款,至于贷款人,也就是一起做产品的熟人,早跑得没影了。
老张家不得已,只能卖了房子,除了在外上学的大儿子,剩下四人挤在一室一厅的老旧出租屋里,依靠母亲的纺织工作勉强度日。
为了还上剩余的欠款,一家人一个月只能吃上三顿肉,其余时间就是青菜、白菜等素菜加白米饭的组合。
张国良则在伤病和投资失败的双重打击下性情大变,偶尔沉默寡言,偶尔面目狰狞碎碎念着什么,还常常对母亲冷言冷语、讽刺羞辱。
具体的内容张春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听到的话里,都是些什么“没有我你们母子四人早饿死了”、“差点钱怎么了,都是我赚的”之类的话。
他记得面对暴躁的父亲,母亲永远是一副平静、不和你一般见识的隐忍模样,仍然如往日般在家和工厂间往来,艰难地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半年,张春晖本以为生活已足够艰难,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意外给了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沉重一击。
新西历61年年末,人工智能取代绝大多数简单人力劳动,纺织业、冶炼业等行业的公司纷纷破产,零星几家还能完成生产力变革的龙头公司也大幅裁员,联邦境内掀起失业大潮。 张春晖的母亲要文凭没文凭,要关系没关系,理所当然地被辞退。
她年龄大了没公司要,只能依靠失业金勉强支撑着家庭。
在次年惊蛰时,这个为家庭日夜操劳半辈子、被丈夫责骂也一声不吭的女人,眼看十六岁的女儿辍学赚钱养家,丈夫却因爱面子不愿申请失业金,彻底爆发了!
“那次的争吵很激烈,我从没发现温柔的妈妈也有歇斯底里的一面……他们互相揭短对骂,后面发展成对打。”
张春晖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唏嘘中带着难过,难过中又夹杂着悲伤、愤怒:“我爸打了我妈一巴掌,我妈被扇得一个踉跄,然后一脚把我爸踹翻……”
他对这段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把父母争吵打架的细节讲述得绘声绘色,在乔梁脑海中形成一幅鲜活的画面。
讲得累了,张春晖抬了抬酒杯,空了。
于是他端起凉茶水一饮而尽。
乔梁提起水壶给他加满,喊来服务员换热茶,这才转头劝道:“吵一架也好,总是憋着后面才会出大问题,吵过后一家人想想办法才能过好日子。”
张春晖又把茶水灌进肚子,脸上带着难过的表情:“要是真这样还好,可这一次不一样,我妈死了。”
“啊!?”乔梁意识到剧情跟自己想象的不同,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妈死于先天性心脏病……”
……
张春晖的母亲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最受不得气,跟丈夫一番全武行后,一气之下旧病复发进了医院。
由于没赶上有效抢救时间,女人咽气前只来得及对守在身边哭成泪人的儿子和匆匆赶来的女儿交代后事。
“我这辈子……也不欠老张家什么……唯独对不起你们三儿……还没看到小光娶媳妇儿,还没把你俩养大……”
望着面无血色、唇角颤抖的母亲,年幼的张春晖哭花了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还小不懂事,却也知道生死是什么,那是这世界上最遥远的、难以跨越的距离,是曾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走过的距离。
耳里传来女人逐渐微弱的声音,感受着女人抚摸自己脸的手逐渐失去力气,感受着女人手掌的余温,直到他被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拉开,浑浑噩噩地接过医生递来的死亡通知书,才真正接受母亲死亡的事实。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念叨自己收拾书桌。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逼迫自己练习乐器。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每天清晨煮早餐给自己吃。
一切温柔与体贴都随着母亲离开,留下的只有余烬。
……
张春晖和姐姐也不知道在夜雨里走了多久,回到家时浑身已经湿透,也不知道多少是被雨淋的,多少是被泪水打湿的。
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眼见两个湿淋淋的儿女回家,不耐烦道:“你们妈呢?开个药这么迟!让她回来做饭……”
接下来一堆难听话,什么废物、白痴。
姐姐强打精神进了厨房,张春晖则听着男人不住咒骂,心中的悲伤难过痛苦一股脑化为前所未有的愤怒。
我妈辛苦拉扯我们三人长大,你这个当爹的却在外跑跑比赛,闲时晒个度假照;我妈为帮你还债,卖了房子也毫无怨言,你却冷言冷语,语出讥讽;我妈已经死了,你还出言辱骂……
张春晖来到男人身前,从口袋里掏出半湿的《死亡通知》,狠狠按在男人脸上。
他用尽浑身力气,死死捂住男人口鼻:“我妈死了!她死了!你嘴里的废物白痴死了!!!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开心了吗!?”
男人瘸了一只脚,但以他的体质,小男孩根本按不住他,挣扎着就要推开小男孩。
可听着出租屋里回荡着男孩的歇斯底里,男人突然不动了,如尸体一般安静地躺着,任由男孩捂住他的脸。
张春晖捂了几秒,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松开手,一拳砸在男人脸上,鲜红的血液将《死亡通知》浸染,瞬间蔓延开来。
男人独自躺了一会儿,这才缓缓抬起一只手,小心地拿下敷在脸上的鲜红通知书,也不管血流不止的鼻字,一字一句看起来。
“患者亲属:
患者在我院住院期间,因病情危重,经抢救无效于新西历62年3月14日17时53分死亡……”
男人看得很认真,雨水和鲜血并不能挡住他的视线,最后,他的目光停留于那个熟悉的名字上。
余思雨。
死了啊。
我老婆死了。
我爱人死了啊。
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神情呆滞地瘫软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