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兵戎相见
夺权、围宫、兵变……再至皇帝驾崩,转眼已经一个月过去。
腊月十七的那个晚上,所有宗室子弟被急召入宫。听闻岁寒入冬这一两个月下来,皇帝病得很重,即便御医没有挑明了说,人人心里也都有数,皇帝时日所剩无几。
其实去年冬皇帝早有寒疾上身,病殃殃拖了一年,撑得也算够久。这七个月以来,他把监国之权交予了太子江玮,撑着一口气只为能看到朝局安稳。
此时的邓州正下着大雪,雾凇挂满枝。早上商人尤恒曾来过家中一趟,送来盈利的三百两银子。沈无虞清点完便找人收入库房中,回到屋里,段氏正侧卧在滕花木榻上,下半身裹了件团绒毛衾。
祥和的眉目望着窗外漫雪,仿佛若有所思。
“阿娘,喝药了。”
沈无虞将汤药端到小案上,着眼瞧了番段氏的气色,心中忧虑。
即便到了稍南的邓州,段氏的病依旧不见好转。甚至每日咳嗽的次数愈加多了,有时还见血。
段氏自知大限将近,倒比女儿看得开。这几日干脆也不卧床,坐到窗沿边的榻上赏雪。
再燃个小炉,偶尔听几个小姑娘在榻边热热闹闹地讲趣事,不用为胡大夫人的苛待而忧心。段氏没有想到,自己在死前还能有一段遂心的闲日。
对于女儿是如何出来长安,又为何要出长安,她不多问。偶尔闲聊时,段氏只说起自己的小时候,家中虽不富贵,但是很欢乐,尤其是逢年过节时。她一辈子遇到最热闹的时候便是那几年。
后来家道中落,除了还债,兄弟娶妇又要一大笔钱,家中便把她嫁到沈府做妾。那一刻段氏才知道,从前兄弟姐妹和睦欢乐,是因为家里不缺钱。一旦缺了钱,女儿家命运便是旁论。
“下一辈子,娘真希望能为自己活着。”段氏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笑道:“无虞也要为自己活着。娘以前觉得经商不登大雅之堂,可见你做得舒心,手中又有了自保的筹码,那就比依附家中,依附旁人强。”
其实腊月十七的晚上,沈无虞是逃不出王府的。江丞意在府中的每一处都布下森严守卫。直至她碰到了一个想也不敢想的人——柳眠。
在邓州界口分道扬镳时,柳眠骑着劲马,遥遥望着前方巍峨覆雪的山峦。忽然听到有人问他,“你为何要帮我?”
他回过头,沈无虞的脑袋正从马车窗里探出。漫天的细雪点点飘落在乌黑及腰的秀发上,装扮着他心中那个像神仙一样的女子。
“我曾对不住你,这回帮你只为了还人情。”柳眠不去看她,朝着山峦咧嘴喊道,笑容一如当年在西市的叫卖中,在四月晨光下一样疏朗。
“如此。”沈无虞看着他的背影略一思索,莞尔微笑:“那便多谢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柳眠。
沈无虞在邓州待了一个月,除了照顾段氏外,她也闲不住。想起先前走的经商路子,便去行市上摸了一遍邓州的珠宝首饰。又花下手里的银两,在市集人最多的那块地上租了两间铺子。
长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州。这个月里,她听人谈到了柳贵妃围宫夺权,挟妻妾孩子逼太子交权。柳氏勾结了折冲府、京师内府,同时又暗中分散了所属太子的南军。
朝中局势水火,至于宣王的行踪,什么消息都没有。
在邓州那段悠远安然的时日里,沈无虞偶尔会想起在王府的日子。每每想起时感怀,倘若江丞意当初不娶她会如何?
她会如愿地嫁给孔淮,而后的日子其实也一无所知。
二月的一个冷夜里,段氏忽然大咳血。
沈无虞一宿守在她的病榻前,快天明的时候,段氏恍惚从睡梦中醒来,巍巍颤颤握住女儿的手,激动却无多大力气地喃声:“无虞,娘仿佛……仿佛看到了孩子时……原来已经三十年过去了,若可以、可以能再见我姐妹一面该多好……”
沈无虞双眸泛红,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何尝不想了却阿娘临终夙愿,只是长安再也回不去了。
两日后小雅去看铺子之时,在集市上忽然听人说,有长安的大官人来邓州了。小雅忙找人又打听一遍,才知道他们口中的大官人便是亲勋翊卫中郎将,孔淮。
“二表哥?”沈无虞诧异了一下,“他来此地做甚?”
段氏这几日病得很重,连床榻都下不了,命只靠大夫开的参汤吊着。想起阿娘偶尔念叨起娘家的姐妹,沈无虞陷入沉思。
孔淮是娘家表姐之子,阿娘素日也很喜爱他。是否该让阿娘见见他,以解临终思故之心?
可是……若引孔淮想见,岂不暴露了她们的行踪?
如今长安局势这么乱,这个节骨眼上不宜节外生枝……
这一事,沈无虞整整苦恼了一下午。直到夜里有人来敲院子大门,沈无虞看到来者顿时震惊不已。
震惊之下,欣喜与慌张交汇,也不知哪种更多一些。她倏地不知该先说什么,急忙拉住孔淮的衣袖,“你来了正好!我阿娘她……她病得很重,就想临走前见一见故人……”
孔淮似有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拦下了。他愣了下,倒也没说什么,随即匆匆跟着沈无虞到段氏房里。
七日之后段氏下葬,葬在了邓州一座山上。或许因着段氏在临终前同女儿说了不少话,以至于面临阿娘的离世,沈无虞逐渐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她有条不紊地处置完后事之后,才想起来仍留邓州的孔淮。自从那一夜孔淮找上门,几乎每一日都能见到。
沈无虞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对,长安正乱,而孔淮身为太子之党,来邓州寻她做什么?
他又如何知晓她在邓州呢?
越想越不对劲。
好在段氏的身后事已经打理差不多了,邓州的商铺也安排了人手照看。她便决定今夜先跑,离开邓州一段时日。
“衣物带几件,细软带上,其余都不带。”在昏黑院子里跟小雅说完后,沈无虞又跑到后院看马车。车夫正在给马喂草,她看了看天色,便忙让车夫赶马车到角门等候。
还未赶到角门,就有人着急地大力敲门,一声比一声震耳。沈无虞驻足望了眼紧闭的大门,便听小雅飞快地说:“我方才去看过情况,听声音像邓州刘家的管家婆子。”
刘家曾来铺子里买过首饰,至于为何深夜来敲门,想一想十分怪异。沈无虞思索了下,立断道,“恐有诈,我们快走。”
从简出行,只有她们二人加一个车夫。两人只带了三个包袱,里头装了换洗的冬衣和盘缠。
坐上马车后,车夫挥鞭赶着马奔走。可惜冬日雪地里马不好走,做不到疾步如飞。
“姑娘,姑娘勿慌。”小雅用绢帕轻轻擦拭沈无虞手心里溢出的汗,“但愿一切都只是多虑而已。”
沈无虞摇了摇头,时不时掀起车窗的帷幔望向后头的路,只有看不见人影时她的心才会稍微安定些。
“前几日我为阿娘的事伤神,无法分出更多的心神来想。小雅,不会是多虑的,孔淮来邓州定是为了太子做事!”
寒冬的杨柳枝干光秃细瘦,惨白银月下一切都荒芜。这条道上看不见半点人影,只有两旁屋檐下高挂的橘红灯笼照映白莽莽雪地。
行到西柳巷口时,沈无虞想起此时的城门必然落了钥,便改变主意不去城门,往西行,找了家客栈先落脚一宿。
为防生变,她特意在客栈的厢房外吊了几只茶盏。沈无虞睡得很浅,到四更天时,忽然听到屋外声响。
怎么又追到了这里来……
她烦不胜烦,刚从枕下翻出药粉包,便听到门外熟悉的声音道,“虞表妹不必折腾了,小雅已被我请去官署喝茶。只要你肯配合,没人会动她,我可保她性命无恙。”
……
第二日天将明的时候,孔淮挟持着她站在北城墙口。不一会儿,城门被打开,一队精锐的骑兵从城外威风而入。而领头的那位将首………
沈无虞不禁瞪大双眸——那是太子江玮!
孔淮瞧着她的神色,温和笑了笑,“表妹看见了否?这天下终究是太子的。即便宣王手中有兵马又如何,邓州的百姓官署,认的还不是太子?”
听这话江丞意的情势似乎比太子要好,难道是在太子与柳氏之乱下攻的长安?
销声匿迹了许久,她没有想到这一个月半来头一回听到江丞意的消息,竟是从孔淮口中……
“所以你抓了我,想做什么?”沈无虞抬眼看着他,问。
见如此直白,孔淮也不打算绕弯子了。
他一向觉得沈无虞是聪明人,如今也还是。笑了笑,坦白道:“以你为饵给宣王设个局。你放心,太子殿下已向我保证,伤不了你的性命。只要日后太子登位,虽然宣王是罪臣,但你不是,你是抓捕罪臣的有功之臣。”
沈无虞一口便回绝,“以我为饵不行,他不会受胁迫的。”
“你怎知不行?”
孔淮冷笑道,“若真不在意你,他的人又何以会在邓州城外久久徘徊?你大可放心,这里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沈无虞僵在原地,许久没有话说。
她死死盯着孔淮的面孔,还如从前的少年郎一样俊朗阳光,却陌生得让她不认识。
……
二月甘六,贵妃柳氏死于乱军剑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无虞正被关在邓州一座监牢中。因为孔淮找人打点过,牢狱的环境也不算太差,每日都有小吏来打扫和送吃食。
跟她通传这些消息的是太子。两日之后,江玮亲自来牢里瞧她,语气倒还算客气,“你不要觉得我狠毒,他抓了我的妻儿,我抓你也不为过。你大可放心,只要肯配合我,你的侍女,包括你在邓州的私产定会安然无恙。”
沈无虞坐在草垫上,背靠着墙壁凝神养气。
这几日她不是没有想过该如何逃出去,但牢里守卫森严,进来之前她又被搜身了一遍,连发髻上的珠钗簪子都被收了,身上一点锋利之物都没有。
最终,她还是抬眸远远望着江玮,“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来接你了,明日一早我就会派遣马车送你出城。你只需引他往崇阳峰的方向走即可,其余的什么都不用你做。”
江玮顿下,又强调道,“听孔郎将说你甚在意你的侍女,倘若你毁了约,那么……”
话没说干透,沈无虞已经知晓了。她起身,目光淡淡扫过江玮,“我还有一个条件。”
江玮诧异了下,示意她说。
目光随即变得凉薄又愤恨,一字一字从她齿中蹦出,“我要洗浴。”
江玮:“……”
……
昨夜有个小吏送饭时跟她说,明日太子会来见她,一定要想办法出牢,不管去何处都可以。
不过被关在牢里,她确实许多天没梳洗过了,浑身腻得难受。
到底谁会帮她呢?
沈无虞静静泡在温热的水中,琢磨着,等待下一刻会发生的变化。
这块洗浴的池子是在官署,外头江玮遣了不少守卫巡逻,每隔一小会儿还有女侍臂弯里携着一匡花瓣进屋。
从池子里出来后,沈无虞自己裹了一件干里衣。随后进来四个女侍,一个帮她穿好外衣又兼之搜身,三个则负责监视。
马上就要穿戴好出浴池,又该回到监牢了……沈无虞正忧心昨夜那小吏的话是否可靠。她一点一点磨蹭以拖延时间。可越磨蹭,心中那份不安越显著。
忽然,替她穿衣的女侍两眼一闭晕倒在地。沈无虞吓了一跳,连忙拉开屏风,三个监视的女侍也随之倒下。
柳眠飞快从大柱后走上前,将预先备好女侍的衣裳三下五除二套在她身上,
“外面的人已被我药晕了,快走。”
事发紧急,沈无虞没有时间问他话。点了点头,随即捡起池边落下的花篮子,跟着柳眠匆匆出来。
柳眠筹划得周全,两人出来的一路并无遇到多大阻碍。直到出了官署,看见那庄严肃穆的屋殿离她越来越远,才确定自己的小命得救了。
柳眠带她匆匆上了一辆马车。
沈无虞落座后,复而又警惕看向他。但见柳眠摸着后脑勺笑了笑,“你可是担心小雅姑娘?她可比你好救多了,一个时辰前我已经将人救出,这会儿早就出了邓州城!”
沈无虞没吭声,脸上依旧没有喜色。
柳眠叹了口气,“我何必要骗你?等我把你也送出了城,就知道我所言虚不虚了。”
“那你为何又要帮我?”沈无虞怪异道,“你已经帮过了一回。”
“帮你还不行啊?”柳眠打了几个哈哈,半开玩笑,“那我再给你送回官署去?”
“……”
竟还能说笑。经过了这么多事,沈无虞反而不知道要如何看待柳眠了。算计过她,害过她,后来又帮过她。
沈无虞是个能随情势而变动之人,如今柳眠竟肯帮她脱离太子之手,自己也不能不识时务。至于能信他多少?还要走一步且看一步。
柳眠一笑了之,随即便告知她一件大事,“太子是不是说明日要送你出城?让你引宣王往崇阳峰方向去?他不会留你活口的,只要等宣王接到人,全部杀无赦。”
见她眸光渐渐凝起一抹疑色,柳眠忙补充,“那是我偷听来的!”
已到傍晚,上街的人变多了。马车夹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走得虽不快,却不显眼。
走到拱辰街时,沈无虞拉开车帘看了看人群,忽然道:“不行,这样走太慢了!他们很快会追上来的。邓州的道我熟,我知道这里另有一条路能走,要快得多!”
不等柳眠反应,她扯了件白纱帷帽戴上,掀起车帘坐到车夫旁边,跟他比划了一通。马车掉了个方向,徐徐疾驶,等到快至城门时沈无虞立马缩回车舆内,松下一口气,看见柳眠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但下一刻,一队官兵从大道中间穿插而过,风驰电掣。大喊:“军中急令!军中急令!即刻封锁各大城门!”
还是晚了一步。
她面色发白靠回木枕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
沈无虞才知道,原来一个月前柳眠送她来邓州之后,并没有回到长安,而是也跟来了这里。
他在邓州找了个主雇,帮人在府上做些杂力,搬搬货物,一如从前帮李焕打杂那般。
这家人姓禹,靠着经商挣了不少家底。快要入春生意忙起来,便雇佣许多杂役,为了方便忙活,吃喝全在府里。
柳眠从城门折回禹府后,跟女主人说他有一个新寡的妹子来邓州投奔他,希望主人家也能给个厢房住,钱便从他的工银里扣一半。
落脚后柳眠见她心绪还是不安,环顾了厢房便打笑道:“贵人就别嫌弃这屋子了。”
“我没嫌弃……”沈无虞拿软布擦着床榻,边叹声,“这家的女主人不仅让我住下,还不扣你工银,可见是个热心肠的。我心烦,只是在担心日后的处境。”
“担心你男人?”柳眠笑。
沈无虞瞥他一眼,冷笑,“你不是说我新寡么?”
他尴尬摸了下脑袋,“嗳,既是假的又何必在意呢……新寡才会惹人怜爱,让人同情的……”
“……”
沈无虞在禹府宿了一夜,这一夜忧心的事太多,以至她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她蹲到井边打水,简要梳洗后又回到屋子里。翻开枕头,底下藏了把柳眠昨夜给她的匕首,防身用的。
她将匕首带在身上,刚给自己倒了些水喝,忽然有人在敲屋门。
沈无虞警惕提步,把匕首紧紧握在袖口,打开门。柳眠被她的架势吓了一跳,连赞几句“甚好”后,便称他要先出门探下外面的情形。
禹府家底不小,男主人只娶了一妻,生下一双儿女。刚送走柳眠,忽然一个不知从哪里跑过来的小男孩撞到她的腿上,咯咯笑着。
沈无虞瞧了一眼,很快认出他是主人家的儿子。
“弟弟!”
男孩像个小雏鸡被拎起来,随即被教训一通,“撞到了人?阿娘喊你用膳呢!”
那小姑娘才十二岁,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望了一眼沈无虞,羞涩地笑了笑,随后便拎着弟弟往回走。
阿娘……
沈无虞也想起了自己的阿娘,不禁羡慕起这一家子人活得潇洒,不比沈府勾心斗角。
禹家经商,府宅里修建了十几来间库房。午后,本在院子里搬货的杂役们忽然喧闹不止。沈无虞从厢房里出来,听到有人大喊,“宣王的兵攻进城了!烧杀抢掠样样都干!快关大门,快关大门!”
接着便见管事领了十几来个身强体健的男人匆匆往大门口搬木桩子。
江丞意的兵来了?烧杀抢掠?
沈无虞瞠目结舌,在原地愣了一瞬,紧接着便有人跑来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膀,“柳眠他妹子?你个女人家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躲屋子里!”
“宣王?”沈无虞抓住男子的衣袖,“你们怎知是宣王来?”
“太子在我们邓州,攻城的不是宣王还能有谁?别啰嗦了,你们女人不能打就藏起来。”
沈无虞被他不耐烦地推进屋子里,砰的一声门关起来。她不安地坐到桌边凳子上回想,烧杀抢掠?为何要烧杀抢掠?
太子不是说江丞意离邓州还有些远路,这么快便攻进城了?
她想了想,立马便否决掉。
不,太子的话不能信。
看着院子外闹得人仰马翻,有兵攻进城应是不假。沈无虞立即起身,在屋里扫了一周,便握着匕首躲进方角柜里。
屋外的喧嚣声还是不止。半个时辰后,一阵兵戎交戈声杂乱,有人扯着嗓子大喊,“杀人了!杀人了!官兵杀人了!”
沈无虞吓得冷汗淋淋,大气也不敢出。而后不一会儿,外头又有人凄惨喊了声,“阿娘——”
随后这间屋子的门被大力撞开,好像有什么人被扔到了榻上。
外面的女人急急拍着屋子门,哭得撕心裂肺,“你别碰我女儿!别碰我女儿!”还没喊几句人就没了声。
沈无虞立刻知道了什么,缩在柜子里浑身发颤。
她今早上见过那姑娘的,才十二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家都唤她瑶瑶。瑶瑶哭得凄厉,折腾得越厉害身上官兵笑得越欢。
沈无虞恶心蹿胃,极度地屈辱又愤怒。她颤抖的手划过尖锐的匕首,做不到无视那凄惨的哭声和求饶。
她从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绝不会做自不量力,自己送死之事。但这一刻,每一瞬的犹豫都让她无比恨自己,无比厌恶自己。
匕首……起码,自己还有锋利的匕首。沈无虞从没杀过人,不知道怎么插才能刺中要害。
她的手指又划了划锋芒,最后咬牙将它收回袖中,一掌推开方角柜的门整个身子柔弱跌了出去。
一阵动静,那官兵扒衣裳的手僵在半空,朝她的方向看了看,惊愕之下是大喜,发直的目光像饿了好几日的狼,赤裸而贪婪。
“呦嗬,还有个美人儿!”他舔了舔嘴角,连忙放开身下的小姑娘,跑来一把将新得的人儿抱起压在木桌上。
沈无虞胃里泛着恶心,目光扫向自己睡过一夜的床榻,那瑶瑶被吓得瘫软在床上,魂丟了一半,好在什么都未发生。
自被搜身之后,沈无虞的首饰簪子都没了。她未饰一钗一银,可模样还是少见的漂亮。
官兵扒着她胸口的衣领,往她脖颈上闻了闻,沈无虞忍着一阵恶寒问,“你是宣王的人?”
那人先是没理她,随即又回过味掐住她的下巴猥琐笑笑:“对,爷就是!记住了没,爷就是宣王手下做事的!”
等他完全压到身上,对她的脖颈又舔又啃之时,沈无虞双手攀上他的肩膀。那官兵以为她要配合,笑得更快活了,她便趁此时抽出袖子里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入官兵的脖子。
那人瞪大双目,显得不可思议又愤怒。沈无虞怕他死不透,又连忙拔出匕首,推着他的胸膛往心口的位置胡乱插了几刀。
人……应该是死了吧?
抽出匕首,她发颤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匕首上沾满了血,又腥又臭恶心人的血。瑶瑶爬起身盯着她,“你……你……”
“没事了。”沈无虞回过头,极力缓和神色对她道,“作恶之人死不足惜……但咱们还是要,要活着。”
说完这句话,她立刻便拖着瑶瑶一起躲进了方角柜里。沈无虞刚杀了一个官兵,手仍有些发抖。那姑娘摸了摸她的手背,踌躇又焦心地小声问,“姐姐,我阿娘……阿爹他们……”
沈无虞嘘了一声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咱们得先有命活着。”
屋子外很久后再也没有了动静,熬到了黄昏,沈无虞抱着怀里的瑶瑶,虚虚靠在漆黑的柜角。衣裳上的血渍时不时传来腥味,惹得她一阵恶心。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外头院子有人大喊她的名字。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在从前三年的日月里她已经听过无数回了。
她怔了怔神,浑身没有力气地靠在方角柜里。怀里的姑娘听到有人在喊“瑶瑶,瑶瑶”后,极为激动地喊了一声爹,打开柜门飞跑出去。
一会儿,江丞意随着男主人的步伐匆匆赶进屋里,却见沈无虞已经缓缓从方角柜里站了出来,手上握了把带血的匕首。不止匕首淋血,连她的脸上,衣领,裙摆都是血。
江丞意双目红了,疯了般跑过去把她拥在怀中。她已经消化了许多,却能感觉江丞意身体比她还颤抖。他几乎快要疯了,金光粼粼的铜甲贴在沈无虞的脸上,丢下剑,沾满血的大手抚着她的面颊,颤声问,“有没有事?嗯?”
“殿下……”沈无虞摇了摇头,回抱住他的腰,忽然有些想哭。江丞意见不得她哭,慌乱地替她抹掉眼角的水花,又看了眼地上横陈的官兵尸体,寒意遍身。
深怕她受了屈辱想不开,江丞意立马拨掉她掌心里的匕首,低低道:“我不要命地来邓州寻你,你若要寻死,岂非要我也活不成?”
沈无虞根本就没想寻死,也没想过他竟会在这时攻进城。邓州……他还是找过来了。
见她摇头,忽然抬起一双湿润的眼眸盯望他的脸,似乎想看明白什么。江丞意不在意她怎么想,只知道自己找到了人,她没事他就高兴。
遂托腰抱起,往她的小脸嘬了一口。不一会儿,一名穿甲的将领跑来禀报,“殿下,乱军余党已全部剿杀。”
晚上沈无虞才知道,原来攻城进来的那拨乱军是太子的人,打着宣王的名号烧杀抢掠。后来江丞意带着兵马再攻进城,才平复下邓州城内的战乱。
此刻,太子江玮趁战乱的时机已经在北上长安的路上了。
虽说宣王兵赶来得及时,邓州伤亡损失不算太重。但为安顺民心,他们不宜太早出兵北上,还需在邓州再待上些时日。
“随我回长安吧。”江丞意紧握她的胳膊,神色认真道,“回长安,你愿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要经商也罢,我替你建互市,我还能帮你找最好的工匠……若是骗你,你再走也不迟,是与不是?”
“……”
帮忙建互市?找工匠?沈无虞的确有被诱惑得想应下。刚要点头,忽然回味过全话,他是何时知晓她经商的?
在兵营帐篷里用晚膳之时,青松带了小雅过来。沈无虞很是欣喜,柳眠没有骗她,果真帮她救了人……只是,照顾得周不周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小雅都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后来,沈无虞再没见过柳眠。
直到他们整装待发,动身北上长安的那一日,在邓州百姓送军队出城之时,沈无虞坐在马车上探头外望,看见柳眠站在拥挤的邓州民众里朝她挥了挥手,淡笑安然。
一笑抿恩仇,大抵便是如此。
从前与他相处的过往时日,沈无虞想不起更细的了。只记得他站在长安西市的牛车旁,褐衣短襟,手拿粗布擦着额角的滴汗,黝黑的面庞笑得质朴疏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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