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乾元十六年八月二十日，黄道吉日，选秀之日。诸芳会聚长春云意，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粉香扑鼻。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届不似上一届那般有个天朗气清，鸿雁高飞的好兆头，一大清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徒添几分闷热，亦使道路湿滑。

今日既为选秀，是为皇室开枝散叶大计，遴选优秀女子入宫侍奉的重要时日，故而玄凌不用早朝，他昨夜歇在长乐宫，还懒懒散散地没起身，只撑着脸，瞧着云薇忙来忙去。

这是云薇第一次要与玄凌去长春宫云意殿选看秀女，虽不期待，但也要郑重对待。故而选秀未开始的前半年，她就命人通知内务府，让他们准备用今年正月永州进贡的织金、云锦等贵重料子做华服。再以琼州府进贡的各色珍珠，各地进贡的各色宝石，与真金白银一同，制成贵重精美的皇贵妃仪制的鸾凤冠。又选了蜀地进贡的珍贵锦缎，挑了好寓意的图案做履鞋。

如今这一身穿戴下来，通身的端庄贵气，更显不怒自威，很有皇贵妃的风范。织金外裳在琉璃灯的照耀下隐隐发亮，珍珠宝石鸾凤冠戴在梳好的凌云髻上闪闪发光，红色吉祥如意纹蜀锦履鞋亦不失光彩——云薇在等身的水玉镜前仔细打量，终于满意点头。

“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玄凌含情脉脉，徐徐念道，“婉柔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醲实兮，志解泰而体闲——已经让朕神魂颠倒，不知天地为何物。”

云薇温柔地回望玄凌，唇角勾起，恍若仙子。她已经不像刚入宫的时候，会因玄凌这样称赞自己而脸红心跳了。她习以为常道：“四郎，该起身了。”

玄凌颇为怀念婉柔刚入宫之时常有的羞涩神态，现在两人孩子都有四个了，不再会有青涩的时候。“婉柔何必打扮的如此庄重，平日里朕都没怎么瞧过。”说着，似乎还带着一丝丝的醋味。

云薇上前为玄凌围上玉革带，戴上环佩、香囊等物件，“因为皇上如此，臣妾亦如此，夫唱妇随，莫不如是。”这话一说，玄凌很是贴慰。

穿戴完毕，云薇与玄凌用膳，漱口后，再看玄凌戴上通天冠，气宇轩昂，白玉珠十二旒佁然不动，威严不已。帝妃携手而出，至舆车，玄凌邀云薇同乘，云薇欣然同意，二人出同车、入同座，在宫中称得上一对恩爱夫妻。

云意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玄凌坐在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云薇则坐在他宝座的右侧。

二人端居高座，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鱼贯而入，听着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报着每个女子的家世、姓名、年岁。她们皆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带着些许的天真烂漫，是后妃们身上已不能拥有的纯粹真实。

云薇有些恍惚，虽然自己不曾经过这样的流程就入了宫，但是她还是能从这些秀女流转的目光中，察觉到她们对未来荣华的期许与忧虑，对自己这个皇贵妃的恭敬与羡慕，还有许多藏在眼底的忐忑不安。

时光匆匆而过，任谁也不能逃离。多年前的云意殿和现在的云意殿，或许没有多大的变化，唯有其中来来往往的妙丽容颜，永远这般年轻繁华，好似不会凋零——“嘉卿？云薇？婉柔？”

她回过神，看向刚才轻唤自己的玄凌，问：“皇上，怎么了？”

“朕还想问你怎么了,怎么就发起呆来？”玄凌不再看向座下曼妙柔婉的秀女们，只专心瞧着云薇。

云薇笑了笑，回答他：“臣妾只是突然想到六年前，臣妾也如她们这般天真纯粹——说起来，如今臣妾也二十有二，四个孩子承欢膝下，心态已老。臣妾看着座下的这些秀女，深觉时光无情，臣妾……”她顿了顿，“臣妾已不如她们这般的年轻貌美，看着她们，竟觉青春可爱。”

美人自伤，惹人怜惜。玄凌当即握住云薇的手，安慰她：“朕却觉得婉柔一如当初，时光亦会为你倾倒。”

“四郎又在哄人开心了。”云薇目光流转，低眉轻笑，“皇上，现下您的心神可别都在臣妾身上，应该在秀女们那里才是。”

玄凌挥挥手，让这批秀女们退下。可怜这第一批上来的秀女从昨夜开始紧张到现在，为了顾惜花容月貌，维持美丽体态，连早饭也不敢吃，茶水亦不能多喝，战战兢兢来参选，就这样被轻易“撂”了牌子。

对于秀女们来说，是大失所望，还是得偿所愿，皆未可知。未必入宫就是好出路，宫外自有一方天地，可以伸展拳脚。等入了宫，那就是真正的身不由己了。

想一想乾元九年入宫的那一批，包括云薇，共有九人，到今年，只剩下若昭、史德仪、陈顺仪与疯了的秦芳仪。十二年入宫的八个人，到这个月，就剩下陵容、甄昭媛、刘婕妤和梁才人。难怪每三年一选，宫室还有那么多的空置，实在是后宫的争斗太过激烈可怖，以至于美人凋零，皆化成花料。

……

有第一批秀女这样的遭遇做开头，至最后一批秀女，大多失望而归。

玄凌有些心不在焉，他大部分的心神都牵挂在身旁的云薇身上。即使云薇越发稳重端庄、不动声色，玄凌还是能从中窥见几分忧愁与疲惫，再联想之前的话语，他以为婉柔是在担心自己会因新秀而疏离她。

于是待宣唱完毕，玄凌拉着云薇的手，漫步而出长春宫，二人有了片刻的闲情逸致。

半晌，玄凌柔声道：“美人总有相似，婉柔却是独一无二的，勿忧。”他以为自己所言定能宽慰婉柔的心。

“……”殊不知他这句话正中靶心，云薇差点失态——皇上说得没错，美人总有相似，可独一无二的不是自己，遗世而独立的纯元皇后才是真正那个无可取代的绝世佳人。

她勉力一笑，“皇上不是还有处理政务吗？臣妾就先回长乐宫，待拟好新宫嫔的名位，再送去给皇上。”说罢，第一次主动松开玄凌的手，对他福了福身，徐徐而去。云薇觉得自己需要认真且仔细的想一想，理清了思绪，才能更好的处理繁杂的事务。

……

长乐宫书房内，云薇已经除去鸾凤冠及珠翠等物，换下身上华丽的衣物，松了发髻，着苏缎所制的月白色常服，比起之前那一套更显清丽。她卸了妆容，以温热的帕子敷面，闭目坐在玫瑰椅上，紫檀桌前站立的是黄玉，她正缓缓道来：“主子，皇上这次共选了五位秀女入宫，分别是杨氏梦笙、徐氏燕宜——”

云薇已经整理好思绪，又是那个温和冷静的皇贵妃了。“竟只有五位秀女入宫。”她这样说道。

黄玉抿嘴一笑：“主子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皇上的心思都在主子身上，哪里还能再分出几缕去别处呢？”

“姑姑怎就学了含笑的油嘴滑舌去？还是来说正事吧。”云薇轻笑摇头，“我记得乾元九年入宫的新贵里，除了我，冯姐姐是正五品的敬嫔，为领头；十二年入宫的则是从五品小仪为领头；今年这一届，就以正六品贵人为领头吧。”

“以这五位秀女的家世来说，便让这位杨氏为贵人，徐氏、周氏皆为才人，金氏、韦氏皆为常在。”云薇定好位份，再让百叶与小禾一起把内宫各宫的舆图拿了出来，她要为这五人选一选入宫后的居所。

舆图占了整个桌面还多出不少，云薇纤指轻移，思量道：“唔，翠微宫不错，风景秀丽，三个人同居也不会拥挤，就让周才人、金常在和韦常在去那里住吧。麻烦姑姑派人去瞧一瞧，翠微宫里有哪三个适合的楼阁，让内务府的人好好打理一番，再移植几颗桂花树过去，添一添贵气。”

“主子有心，相信小主们定能感受到主子泽被六宫的恩惠。”黄玉笑眯眯说道，“奴婢记着，上一届选秀，这桂花树是独给了衍庆宫的。”

“上一届是因为皇上青睐衍庆宫住的那两位——”云薇思及衍庆宫，不觉叹口气，“如今衍庆宫也算是物是人非了，可见什么桂树有贵气，都是安慰人的说法。”

黄玉道：“奴婢却相信是主子恩惠的桂树起了作用——宫里谁不知道衍庆宫的甄昭媛、祺嫔与如嫔得宠呢？”末了，她低低说了句，“惠嫔虽去，但也沉冤得雪。方氏心怀不轨，终得报应。在这深宫里，也是难得的清浊可分了。”

“姑姑越发会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云薇接着说道，“杨贵人既是这届的领头，就独住一楼阁吧。我瞧着复香轩是极好的，两盏茶的功夫就能去上林苑漫步散心，赏花折枝。再说，皇上也喜欢去上林苑赏景。”

“若说后妃中谁最贤德，当属主子了，如此为新贵们着想，奴才听闻这还是早些年，纯元皇后在时才有恩泽呢。”小禾惯例是想拍拍马屁，怎知这次拍到了马腿上。

“……”云薇又是叹息，略微自嘲，“是啊，这宫里又有谁能比得上当年温柔娴淑、惊才绝艳的纯元皇后呢？”

百叶狠狠斜了一眼小禾，小禾吓得一猫身，自觉站角落面壁去了。百叶赶紧转移话题道：“主子，还剩一位徐才人没安排去处。”

黄玉也在同时说：“奴婢听卜太医说，玉照宫的刘小主身体见好，可以稍稍走动了。”

“哦？真的吗？”云薇揉揉额头，“这月泽儿、琛儿生辰，再是处理一大帮人的回京事宜，连着中秋佳节，及两位九嫔的册封礼，紧接着是选秀，这一忙起来，我都没顾上玉照宫，静和的周岁宴席也没去。要不是端姐姐在看顾，我这个做皇贵妃的确实失职了，真真不该。”

“主子就一个人，要打理偌大的后宫，十分辛劳，还要分出心神照顾四位小主子，何况还有伴驾此等最最重要的事情，能记得给静和帝姬送去平安锁等礼物已是不易——”百叶急急宽慰，“再者，皇上命三位娘娘协理主子，自该为主子分忧，主子怎就怪到自己身上去了？奴婢只觉得主子凡事力求妥帖，很不容易，且说宫里还有三位有孕的主儿要照顾，主子也是分身乏术……”

“好了，好了，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拿三句堵我，小妮子真是脾气见长了！”云薇当然知道百叶是在维护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

众人玩笑过后，云薇思来想去，道：“就让徐才人去玉照宫吧。希望这位新秀能为玉照宫带去一些新意，能让皇上多多挂念玉照宫。”

于是，五位新秀的位份与宫室都定下了。云薇整理出名册，让百叶亲自送去仪元殿。

不到两刻钟，李长就亲自过来，对云薇说，皇上说宫中所有事物都由皇贵妃娘娘处置，他完全没有意见，而且他亲自在私库里选了很多的首饰、物件、衣料、胭脂等，吩咐李长送过来。

云薇知道这是玄凌在示好，便也顺水推舟，让李长把她早上就吩咐小厨房熬煮的华参汤送去仪元殿，并嘱咐玄凌不要太过劳累。等李长走了，她又派人去通知内务府，准备制作五位小主在宫中的服饰，然后挑选了五位教引姑姑出宫教导新秀，让新人于下月的十五日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