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肆:椿】
还没有名字的时候的事,它记得不多。
它是一棵树。
椿树。
因为长得颇为茁壮,镇子里的孩子们都谣传它很古老。
说它有百岁,千岁。
其实那时候,它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而已。
当地有个民俗:新年的当天,家里有小孩子的,要找一棵大椿树,让小孩子搂一搂。
说是,这样做了,小孩子会长得很高。
搂着椿树的时候,还要一边唱着一首歌谣:
「椿树王,椿树王;」
「你长高,我长长;」
「你长高了做栋樑;」
「我长高了穿新裳。」
至于——
多大的椿树算是大呢?
它只知道,镇子里抱过它的孩子,有些早已经长大,并带着他们的孩子年年来抱椿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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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新年。
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来搂它的孩子,和带着孩子来抱椿树的父母,它对那歌谣觉得有些疲惫。
天色已晚。
却又来了一对年轻的父母。
他们的孩子看起来才不过两三岁的样子,眼神却倔强又彆扭。
那做母亲的劝了她几次,她也不肯从她的怀里走开。
最终,在父亲的劝诱下,她才极不情愿地走到它跟前,抱住了它的树干。
让它诧异的是,本该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有些拗口的童谣,她却颂得字正腔圆。
「椿树王,椿树王;」
「你长高,我长长??」
它化了个形,坐在树梢上偷偷瞧她。
而她,正念到第二句,忽然不念了。
抬起头,毫不含糊地盯向它的位置,就好像??能看到它一样。
它被那目光盯得目瞪口呆——它只知道,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
可她的双眼中,却分明映出了它的模样:
白色的狩衣,清癯的面庞,绿色的短发却吊着一条长发辫。
人们说,幼童的身上,是有神性的;
只是,这种崇高,会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磨灭。
它被盯了一会儿,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笑了笑。
她竟然也望着它,笑了起来。
「你长高了做栋樑~」
「我长高了穿新裳!」
原本无精打采、满是不情愿的声音,在看到了它之后,变得似乎欢快而愉悦。
它也似乎因她的快乐,而在这冬夜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锦!要走了!」
——她的母亲叫着依依不舍在树下流连的她,和他父亲已走出了一段距离。
它望着她蹒跚地朝他们追过去。
「锦」——它那时便记下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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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为直到那之前它从未留意,还是因她知晓了它的存在:自那个冬天之后,它便经常看到她的身影。
最初常常是和她父母在一起,在附近散步、玩耍;
后来渐渐地,她也加入了大一些的孩子的行列。
夏天太阳毒辣时,它的树荫总是颇受欢迎——孩子们三五成群在树下乘凉;也有淘气的,就攀着它的树干爬上树梢。
它喜欢夏天的蝉鸣,因为那聒噪的声音正预示着这喧嚣却又恬静的场景,一年又一年地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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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初遇她的第二年夏天,她的姑姑带着她在树下拾蝉蜕。
姑姑是她的二姑,分不清「两」和「二」的她,固执地叫她「两姑姑」。
做姑姑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被这小孩子搞得没脾气,只好由她去了。
她便在树下一只只地拾,一边拾,一边数。
数到八,似乎不知道怎么数下去;姑姑就在旁边提醒,
「是九!九只蝉蜕。」
「九??蝉??蝉九!」她嘀嘀咕咕地重复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它在树梢偷看,只觉得好笑。
就好像是听到了它的笑声,她稍稍怔住,抬头向它望来。
「蝉九!——你——蝉九!」她举着手里的蝉蜕,这样无意义地说着。
它在枝头,却愣住了。
——那是,她给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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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开始,有时她便会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周围。
年纪小小的,却好像有了心事。
后来看她和大一些的孩子在一起玩,他才知道,她常常受欺负。
他想出手帮忙,奈何他只有咒形,没有形体。
每一年,她照旧还是会来搂一搂他粗壮的树干,吟着那首老掉牙的歌谣。
他开始默默希望,她真的能快快长高,好把那些欺负她的孩子都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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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有一日她和叔叔在树下等人。
她想要爬上树梢去,却因为不得要领屡屡失败。
它绕到她身边想要笑她,可她却对他的招呼,毫无反应。
终于,连她也再看不到他了。
他有些失落。
她转身向她的叔叔闹人,非要他抱她上树。
叔叔拗她不过,只得抱了她上去。
偏偏这时,有人叫她叔叔帮忙。
叔叔不过一个转身,她就从树梢摔了下来。
磕破了额头,流了些血,也磕坏了右膝。
他飘落在她身旁,想要帮忙,可他的手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说出的话瞬间便随风而逝。
她被叔叔慌乱地抱走,留下他在原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注意到,她的血,渗入了作为椿树的自己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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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她没有来。
他在冬雪中,坐在枝头等她。
等了一天又一天。
新年那天,又有许多孩子来抱椿树。
他不再和那些孩子一起吟诵那首愚蠢的歌谣,一整天,都只呆呆看着她惯于出现的方向。
第二年,第三年,
她没有再出现。
椿树,树龄极少超过五十年。
第四年的春天,几个工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因为城镇的道路扩建,他们打算将他砍去。
??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醒来,抬手拾起了一片落叶。
原本属于自己的落叶。
他陡然坐起,看着自己具了形体的手发呆。
「蝉九」,是她给自己的名字。
她有咒力的血,给了他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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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棵活了四十多年的树,他从同类那里听到过很多小镇上旧时有关藏埋钱物的传言。
化成了人的模样,他用挖来的钱财换来了身份。
他从此便名叫「殷禅久」。
「殷」,取的是「因果」的「因」。
锦,就是他存在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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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他得知她与她母亲两人早已搬去了南部,相依为命。
他来到她的城市,一边尝试着融入人类世界,一边偷偷窥探着她的生活。
在这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国度中,她以男性的身份存在着;
悄悄地用「浅江Zinsser」的身份,掩盖着自己是女孩子的事实。
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报恩吗?
给了他,名字和存在的理由的——恩。
还是,自己就只是自私地喜欢着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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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屏气敛息地,他随她到了异国他乡;
最后甚至打听到了她将要搬去的租住房屋,
成了她的邻居。
听到她搬入的声音,他犹豫了整整一天。
终于在夜间,他才鼓起勇气,敲响了她的房门。
开门的,是那个装扮成男子,短发染成金色,又少了一只右眼的「他」。
「啊你好,我??我是新来的临??」
——他开口,用的是蹩脚的异国语言。
可他的心中说的,却是:
「锦,好久不见。」
「我是殷禅久(因蝉九)。是你,给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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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她一年半,
最终却为了守护她,而被指责是他一手造成了慕容秀的假死。
他,只是一棵树。
躲起来的半年,他每时每刻都在咀嚼她对他的攻讦;
思考着,如何补偿。
就是这样,在听到那不认识的老人对她和Eddie所说的话时,他释然地笑了。
「原来,我还有力量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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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她幼时心无挂碍、毫无保留的大笑。
可他真正与「他」相伴的一年半中,却从不记得「他」发自内心笑过。
他按照那轮椅上的老人所说的方式,把自己的「生」,献给了慕容秀。
「这样,她就不会再恨我了吧。」
「就算我会消失,只要在她心中,我不再拖着罪责的阴影??」
「就够了。」
偏偏,津泽却在他还没有完全消失时,闯进了病房。
在他消失前的那刻,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好想,再听你??像幼时那样??毫无牵挂地——」
「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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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树王,椿树王;」
「你长高,我长长;」
「你长高了做栋樑;」
「我长高了穿新裳。」
??
津泽在梦中感到胸口无与伦比的痛楚。
他分不清,那是原本的刀伤,
还是比那更深的,
忏悔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