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D燕暖（一）燕飞

燕暖家10几平米的铺面每天都飘着甜丝丝的香气儿，细闻能分出黄豆香、蜜枣甜、桂花浓、芝麻馥……等不同的味道。妈妈干活的时候，小燕暖就在她身边守株待兔，那里对她来说是个可以蹭到甜头的绝佳宝地，比如舔一舔黏糊糊的蜂蜜勺或尝一尝成为边角料的核桃果仁。

燕暖家的铺子以京式糕点为主，每月燕妈妈也会照着菜谱做些其他派别的点心。柜台分三层，第一层摆着销量较高的豌豆黄、绿豆糕、佛手酥1、枣泥酥2、糖耳朵3和桃酥；第二层南边摆放着小朋友喜欢的糕点，如蛋卷、沙琪玛、驴打滚，北边摆放着当月新品，像是杏仁酥、荷花酥、玉带糕4等南方点心；最下面一层整整齐齐地摆着京八件5、茯苓饼6、菊花酥与蜜三刀7这些日常送人节礼。

燕暖是个活泼的孩子，打小跟着妈妈在知秋镇卖糕点，迎来送往，嘴甜人机灵，介绍起自家糕点来话一套一套的。不仅如此，燕暖还孝顺父母，偷学镇上按摩师傅的手艺，每晚关店后，给爸妈捶肩捏腿，更重要的是成绩优异，在学习上从不让父母忧心，是大人们口中“省钱省心”的乖姑娘。

2008年大暑，楼顶上的空气像是化了，扭动身躯，现出原形。阳光刺热，照在皮肤上瞬起一片燥红。

老台扇“咯吱咯吱”地机械转动，吹来的热风带不走一丝暑气，黏腻的t恤粘在皮肤上，汗毛不情不愿地倒下，毛孔因憋闷大口喘粗气，汗珠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像关不掉的水龙头，不断顺着燕暖鼻尖滑下，打湿英文课本。书是从邻居楠哥家借的，楠哥已从高中辍学，现在某专科学校学汽修。

“小胖丫，学习呢？可真用功。”梁大娘摇芭蕉扇的手停不下来。

燕暖扭头皮笑肉不笑地打过招呼，继续默背课文。

“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也不知道站起来问个好。”燕妈妈从后厨走过来，擦干净沾满面粉的手，笑眯眯地问梁大娘：“嫂子来点啥？”

“没事儿，胖丫，小妮儿长大了都会腼腆，”梁大娘心宽体胖，手握芭蕉扇乐呵呵地指点着柜台说，“来套大八件，再称两斤蜜三刀，拿里面那个，对对对，就那个。”

“梁嫂子，您这是走亲戚？”燕妈妈用油纸包蜜三刀，对合处贴上印着“胖丫糕点”的红纸，最后拿细麻绳捆扎，打上蝴蝶结。

“对，郓哥今儿下午相亲，带给人家姑娘，留个好印象。”梁大娘提上礼盒和蜜三刀，临走前瞥了一眼燕暖，皱着眉头说：“哎呦！小胖丫少吃点，不然以后嫁不出去！”说完，拿扇子遮阳，快走回家。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是先看看自己家儿子什么德行吧，好吃懒做，猪都比它走路多！”燕暖好好的心情突然被搅扰，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一脚把板凳踹到门外，揣上书上楼去背。

“嘿！你这孩子，越大越没礼貌，做人嘴上得留德！”燕妈妈捡回板凳，对着上楼的燕暖说教。

“我胖又不是吃的，有本事你教训那个老太婆去！”燕暖“蹬蹬蹬”重重踩在楼梯上。

“人家又没坏心思！”燕妈妈放下板凳，继续耐心劝慰燕暖。

“是，她是没恶意，但也没好心，到处屙蛆，专门恶心人的死老太婆！”燕暖站在楼梯口，咬牙切齿地朝下喊，满腔的愤怒不止针对梁大娘。

“你吃枪药啦！”燕妈妈越听越气，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闺女怎么就变得暴躁易怒，尖酸刻薄了呢。

“咋啦，咋又吵起来啦？！”燕爸爸背着两袋面进来。

“没咋，这妮子越大越气人！”燕妈妈赶忙扯下布袋，“你这腰刚好，你喊我一声，我和你一起抬呀！”

“没事儿，你就别怪小妮啦，她能从鬼门关回来就是万福喽。”燕爸爸扶着腰说。

燕妈妈倒凉白开，“那也不能一昧惯着她，你瞧瞧她，一天到晚皱着眉头，一点不顺心，就摔盘子砸板凳，反了天了！”燕妈妈这边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哐！”摔门的巨响。

燕爸爸接过水杯，拉住欲上楼的燕妈妈，“消消气，消消气，青春期都这样。”

“都这样？谁像她这样了，你说说，谁？谁像她这样！”燕妈妈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说着说着泪掉了下来，有被燕暖气的，有对生活辛酸的无奈。

“来，喝水喝水。”燕爸爸抚摸燕暖妈妈后背，帮她顺气。

燕妈妈接过水杯，喝了口水后才想起来这是给燕爸爸倒的，赶忙站起来擦干眼泪，又给燕暖爸爸倒了一杯，叹气道：“哎！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才生下这么个玩意儿！”

家里为给燕暖治病欠了一屁股债，燕妈妈从早忙到晚，一天也不敢歇业。燕爸爸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在工地干小工，每晚回家腰都直不起来，这几天大暑，工头怕有人中暑出事，才停了几天工。

燕妈妈又累又气，拿不出力气也心疼燕暖，不想再骂她。

晚上吃饭，燕妈妈见燕暖没下楼，叉腰站楼梯口喊：“吃饭！”

燕楠（燕暖弟弟，10岁）“哒哒哒哒”快速从楼上走下来，“妈，吃啥？”

“吃凉面，快去洗手。”燕妈妈把黄瓜丝、胡萝卜丝等配菜端上桌。

燕楠瞧是自己的最爱，蹦蹦跳跳欢快地去后院洗手。待他回来，看到燕暖已坐在桌旁，脸上的笑容瞬间尽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安与紧张。燕楠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地把自己的凳子往妈妈身边靠，端起碗拌面，筷子尽量不碰到碗，挑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闭着嘴巴嚼，不敢大喘气，生怕呼吸搅扰到姐姐的哪根神经。

燕暖挑着吃光碗里的胡萝卜、黄瓜丝，剩下大半碗面。

“你这是干啥！把面吃了！”燕妈妈忍无可忍。燕暖从下楼就耷拉着张臭脸，鼻子哼气，眼睛长在额头上，像是这个家有谁欠了她百八千万一样。

燕暖端起碗“哐”把面全倒进燕楠碗里。

燕妈妈抓住燕暖胳膊，厉声道：“把面吃完！”

“又不是我盛的！”燕暖转身朝燕妈妈怒吼！

“我给你盛面，伺候你吃、伺候你喝，我还有错了是吧？”燕妈妈肝火旺盛，心脏狂跳，隐约有些疼。

“燕暖！给妈妈道歉！”燕爸爸站起给燕妈妈顺气。

燕暖一把推开燕妈妈，头也不回地上楼。

燕妈妈跌坐在凳子上，头晕目眩，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燕楠赶忙去拿降压药，并十分懂事地端来一杯水。燕爸爸接过水，喂燕妈妈吃药。

燕妈妈吃过药，稍微缓过来后，又急又恨，狠狠拍大腿，长吁短叹：“怎么生了个病，就变得这么不听话了，这到底是咋啦吗？怎么就一点也体会不到父母的难处”

“不急不急，咱不气，不气哦，先吃饭吃饭。”燕爸爸拍打燕妈妈的背，安慰她。

燕妈妈捶腿叹气，瞥到角落里被吓到的燕楠，伸手招呼他：“过来吃饭，别怕，那个祸害走了，咱舒舒心心地吃咱的饭。”

燕暖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兵荒马乱的咒骂声、哭泣声渐渐平息，转而是一家三口杯盘间谈天说地的欢笑，很奇怪，她没有嫉妒、没有委屈、没有任何消极情绪，反而之前胸腔的怒火随着粗重的呼吸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平静，如同不见任何波纹的水面。

夜晚的风是凉的，燕暖身下的席子是温的，脖子缝里的汗腻是热的，散发着酸臭。月亮升到窗口，燕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享受独处。

初二上半学期，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花光了父母十多年的积蓄，欠下一屁股债，给燕暖留下一身的肥肉。等再回到学校时，多日未见的小伙伴们眼中的同情、怜悯令人窒息，老师的特殊照顾令人反感，路人、同学的嘲讽令人愤懑，可这些东西再多，也抵不过父母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座大山。

燕妈妈、燕爸爸越是说“没关系，成绩不重要，身体健康就好”，燕暖越是想拼了命地学习，因为看似关切的理解其实都轻描淡写。父母的辛劳燕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外人的“你要好好学习才对得起你爸妈”是一条看不见的鞭子，鞭策燕暖往前往前再往前，但凡松懈一点，对父母的愧疚感便入滔滔江水汹涌袭来，腐蚀内心，淹没燕暖的呼吸，无人听见的呐喊是夜晚的求救。

初三那年，燕暖高强度的学习换来了东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但毒舌成了她的标配，咆哮成了她的沟通方式，活着是一种忍受。

半夜起来上厕所的燕楠听到“砰砰”有序的撞击声，沉闷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尤为渗人，燕楠吓到尖叫，吵醒了燕爸爸、燕妈妈。

“咋了？”燕妈妈抱住瑟瑟发抖的燕楠问。

“有东西在撞墙。”燕爸爸醒来就听到了怪声，顺着声音看去，惊呼：“坏了，是燕暖屋里的！”

燕暖的房门被反锁，燕爸爸不等燕妈妈找来钥匙，用身体撞开门，靠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见跪在床上用头撞墙的燕暖，猛地扑过去抱住她。

燕妈妈打开灯，瞬间瘫坐在地上。燕暖的额头鼓起一个大包，血“滴滴答答”地砸到枕巾上，刘海被血黏成绺，手指节处尽是皮开肉绽，令人不忍直视。待燕楠寻来酒精纱布，燕妈妈才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给燕暖擦拭伤口。

又踢又咬奋力挣扎的燕暖认出了爸爸妈妈，安静下来，哭泣，不带感情的嚎啕大哭：“妈，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不想和你吵架的！”

“妈知道，妈知道，乖，别动，妈给你擦干净。”燕妈妈手里的棉球被血浸湿了一团又一团。燕爸爸扭过头去咬着嘴唇流泪，燕楠团坐在门口小声啜泣。

燕暖还在哭：“不，呜——呜——妈，妈，你不知道，妈，我忍不住。”

“不忍，不忍，咱不忍，天一亮妈就带你去医院。”燕妈妈用酒精给伤口消毒，像是有一万根针同时戳心口。

“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我没病，我好了，我早就好了！”燕暖再次癫狂，往床脚缩，用枕头砸靠近的燕爸爸、燕妈妈。

“好好好，咱不去，咱不去。”燕妈妈手握纱布，哽咽着安抚燕暖。

“不去？”燕暖委屈地试探问道。

“对对，咱不去，不去，乖，让妈给你包扎。”燕妈妈哄着燕暖靠前，哆嗦着手给燕暖包扎额头。

燕爸爸抽出燕暖手里的枕头放到一边，默默地蹲在床脚。

燕暖抱住燕妈妈的腰，脸靠在燕妈妈肚子上，嘶哑着嘀咕：“妈，你不要那么累，你不要对我那么好，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又胖又丑，身上全是臭味。”

“胡说！”燕妈妈摸着燕暖的头说：“我闺女才不臭，香得很，再说胖怎么了，胖才美呢，那就有福气，一个个瘦得没竹竿粗，呼吸都怕肋骨扎到肺的人就好看啦！他们那是上辈子欠债，这辈子才长不了肉！”

燕暖破涕为笑，抽噎着耸肩。

“没事，没事啦，你爷俩先去睡觉。”燕暖妈妈催促燕楠跟燕爸爸出去，低头继续安抚燕暖道：“今天妈跟你睡，咱娘俩很久没一块睡了。”

“嗯，好。”燕暖点头，“妈，枕巾脏了。”

“不脏，你的都是从妈这来的，哪有自个嫌弃自个的，快睡吧！”燕妈妈放下蚊帐，拿小毯子给燕暖盖住肚子，像小时候一样，拍打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悬在蚊帐顶的小风扇“吱扭吱扭”地转动，搅动风带来的夜来花香，一巷蝉声，半窗树影，燕暖呼吸渐渐平稳，燕妈妈一夜无眠。燕爸爸回房，独对邃黑，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

1佛手酥是北京的特色小吃，也是宫廷御点四大酥之一。酥点色微黄，形如佛手果而闻名，皮酥馅香甜。造型美观，形态逼真，口感酥脆绵甜。

2枣泥酥据说是满汉全席的菜品之一，也是专门为慈禧慈禧慈禧太后制作的，用红枣和红豆制成，味道香甜可口。

3糖耳朵是北京小吃中常见名品，又称蜜麻花，因为它成形后形状似人的耳朵得名。蜜麻花棕黄油亮，质地绵润松软，甜蜜可口。

4玉带糕以冰糖、桃仁、红梅、青梅、桂花、莲子、桔饼、米粉、麻油为原料，采用传统工艺精制而成。黄色的核桃似黄金，绿色的青梅似翡翠，莲子和桔饼如同珍珠玛瑙；四周有米粉镶成的白边，酷象一条玉带。玉带糕不仅香甜可口，而且具有滋阴强身、润肠益气、清炎健胃、生津润肺等功能。——选自百度百科

5“京八件”又叫“大八件”，即是八种形状、口味不同的京味糕点，为明清宫廷糕点，后流传至民间，以枣泥、青梅、葡萄干、玫瑰、豆沙、白糖、香蕉、椒盐等八种原料为馅，用猪油、水和面做皮，以皮包馅，烘烤而成。

6茯苓饼是北京市出产的一种滋补性传统名点。因皮薄如纸,且颜色雪白,很像中药里的云茯苓片,故称为“茯苓饼”。外皮薄如纸、白似雪，夹心则精选多种果仁，辅以桂花、蜂蜜、白糖和纯正云贵茯苓粉，颜色晶莹剔透，甜香味美，入口即化，清爽适口。

7蜜三刀是山东、江苏等地特色传统风味小吃之一，当地特产糕点八大样之一。具有浆亮不粘，味道香甜绵软，芝麻香味浓厚的特色。蜜制小吃品种很多，蜜是饴糖，是由大麦等粮食经发酵糖化而成，又被称为“蜜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