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小王驾车驶至镇街拐角处,减下速来,悄声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若桐道:“若桐哥,不去看看你买的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若桐不耐烦的答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都火烧眉毛了,哪有那个心思!”小王吞的一笑,不再说话。
坐在后座上的若凤感觉两人话里有话,不禁诧异的看了并肩而坐、心事重重的张天远一眼,又顺着小王的目光方向望去,正见一个青春窈窕、长发披肩的红衣女郎亭亭玉立的站在街道对面,一边心神不宁的瞧着这边,一边时不时的翻着手机,心下已然明白,说道:“若桐,去吧,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多操心吧!”
若桐扭捏了一下,并未答话。张天远不明内情,沉声说道:“去吧若桐,房子装修一定得把好质量关,千万别叫那些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黑心工头给骗了。公司的事情,我和你姐去办就成。”若桐这才横了一眼小王,低声嘟囔道:“就你眼尖,就你话多!”待小王将车停稳后推门下车而去。
车子重新启动,继续向前驶去,若凤拍了拍张天远的肩膀,两人几乎同时回头隔着车后玻璃望去,恰正看见红衣女郎伸手去拉若桐,若桐退后两步,似乎表示拒绝,红衣女郎娇嗔一声再次上前,双手抱住若桐手臂,又将下巴支放他的肩上,两人这才相依相偎的朝向胡同深处走去。
“若桐长大了,我们也该老了。时间过得真快!”若凤后脑偎着张天远的右肩,嗓音潮润,似欣喜又似伤感。张天远没有说话,伸手握了握若凤的手掌,郁郁的叹了口气。
车子驶进水源镇党委政府大院,在前院“为人民服务”的迎门照壁下稳稳停住,张天远和若凤推门下车,步行走向后院。水源镇党高官李颉恰正站在后院办公楼前接听电话,两人便静静的立在一旁等候。李颉接完电话,关上手机,一眼看到十多米外站着的张天远和若凤,立刻大步迎上前来,一把握住张天远的手大声说道:
“啊呀天远,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这种粮大户、农民企业家竟携夫人亲自光临,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知会一下。失敬失敬,真是失敬得厉害啊!”
李颉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为人性情温和,举止沉稳,平常话语不多,偶尔喜欢幽一下默;因为头顶的头发过早脱落,只好将四周的头发留长,梳拢上去遮住头顶,所以在水源镇镇直部门和村组干部口中,李颉赢得了一个颇为滑稽的绰号:“地方保护中央”。消息传入李颉耳中,李颉特意将长发甩了甩,然后以指为梳,把四周的头发拢至头顶,幽默说道:“地方保护中央,总比中央保护地方强吧?这绰号好,这绰号好!”
当下李颉热情的把张天远和若凤让进位于二楼东端的办公室坐下,又亲自倒了两杯开水,一杯放在若凤面前的茶几上,另一杯双手捧着递在张天远的手里。张天远虽然素来行事稳重,缓言慢语,但因此次事关“天凤”公司前途命运,故一落座,便迫不及待的打问起了土地“三权分置”和“香雪”公司即将在仲景村建立酒黍种植基地的内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李颉听后笑道,“天远,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要没这档子事,只怕我这党高官一年里也见不上你两三回面哩。”
张天远尴尬的笑着说道:“李书记,咱农民生来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一天不抓捞,家里就一天没得吃的喝的。我这不是整日穷忙,脱不开身嘛!”
“算了吧天远,你这堂堂的农民企业家,竟哭穷哭到我这里来了。传扬出去,岂非天大笑话?”李颉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若凤望着李颉含笑说道:“李书记,这你就不懂了吧。庄户人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是每样都少不了的呀;‘天凤’公司这么大的摊子,既要维持下去,还想发展壮大,作为当家人,天远哪一天不得起早摸黑,哪一天不得精打细算?所以呀……”
“得得得,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娘子军杀出来了。休战,休战!”李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天远,若凤,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我这就先和你们谈谈‘三权分置’的事吧。”
接下来李颉收起笑容,手捧茶杯,一面来回踱步,一面耐心的讲解道:
“‘三权分置’是中央继家庭承包责任制后,近年来提出的又一土地改革设想;市委齐书记在结合自己三十多年的农村工作经验,并反复调研、多方征询意见的基础上,最终决定在我市率先试行。不可否认,土地承包到户的最初几年,农民种田积极性高涨,土地产出潜能得到挖掘,这无疑推动了农业的发展,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目前这种经营模式的落后性越来越为凸显:一块大方田分属十数家甚至数十家农户,结果每家都成了巴掌宽窄的‘绺绺田’,大型机械进地,连掉头都很困难;农户分散经营,规模化集约化种植难以实现,新科技新品种难以推广,产品从产量到质量都难以保障;农民满足于望天收,不愿投资改善农业生产环境,而愿意改善农业生产环境的资金又无法进来;大批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导致所承包农田出现撂荒或半撂荒现象……”
听到这里,若凤插话说道:“李书记,我们‘天凤’公司目前采取的经营模式,不是正在改变这一现状吗?”
“是。但由于‘天凤’公司资金、技术、影响力有限,所以改变这一现状的进程太过缓慢,而且改变的范围也仅限于你们仲景村周围。”李颉打开杯盖,喝了一口开水,望着若凤继续侃侃语道,“而土地‘三权分置’,首先通过土地流转,实现了连片种植连片开发;其次通过农开公司投资,进行大规模的综合整治,提升了地力;最后通过引进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也就是吸引了农业之外的科技、资本、人才汇集进入农业。这样几步下来,是不是大大的推动了农业现代化的进程?是不是大大的提升了农业的产出潜能?”
张天远和若凤都是明白人,平日多曾读书看报,对于国家的土地政策也偶有思索,此刻听李颉条分缕析,语语有理,不觉心悦诚服。李颉伸手拢了一下额前头发,确保“地方”继续保护“中央”之后说道:“按照齐书记的设计,‘三权分置’改革目前在你们仲景村不过只是试点,一旦探索成功,下步还将在整个水源镇、整个禾襄市推广呢!”
“李书记,听了你的一席话,我可真是茅塞顿开。我们‘天凤’公司是托了国家政策的福,才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眼下既然上面有了新的政策新的举措,‘天凤’决不会拖党委政府的后腿。请你放心,我们这就回村去找赵夏莲,主动交出土地,好让她在村里推行‘三权分置’,让李进前在村里建立酒黍种植基地!”张天远望了若凤一眼,起身说道。
李颉摆了摆手:“天远,这你又错了!”
“怎么,紧跟政策也不对吗?”张天远有些不解的望着李颉。
李颉举杯喝了口水,略一思索后侃侃语道:“天远,我们***人做每一件事,正确与否,成功与否,最终都要以群众答应不答应、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作为最高标准。我刚才只是从理论角度来分析阐述‘三权分置’的可行性,但在实际操作中,‘三权分置’还有可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阻力。所以你们‘天凤’公司该怎么做就依旧怎么做,就让赵夏莲去宣传去发动吧:如果群众都站在‘天凤’公司一边,集体反对‘三权分置’,那就说明时机尚不成熟,试点工作便应完全停止下来;如果群众都站在‘天凤’公司对立面,集体支持‘三权分置’,那就说明时机已经成熟,试点工作便可大力推进下去了。这不单是我的意见,更是市委齐书记的意见!”
“哦,明白了!”张天远和若凤对望一眼,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关于‘香雪’公司在仲景村建立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的事,这我是知道的。黄酒酿造是咱市近年来倾力培育的支柱产业,李进前的‘香雪’公司又在全市酿酒界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回村建立种植酿造基地,总的来说是好事,不是坏事,所以镇村两级还是要大力支持,积极配合的。至于你们之间的竞争嘛,哎,天远,我听说你和李进前既是老同学又是老朋友,你们两人可以自行协商相互让步,最终达成一个互利共赢的合作协议嘛!”李颉继续说道。
告辞李颉,时间已是正午。张天远和若凤坐车路过镇街拐角处时,看见若桐双手插在裤袋里,正一个人闷闷不乐的站在胡同口处四下张望,就吩咐小王停车,摁下车窗玻璃问他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若桐闷嘴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回答,拉开车门便一屁股坐了进来。
小王重新发动车子,驶上了回往仲景村的道路。刚走没多远,张天远和若凤便听得若桐恚怒的喝问小王道:“你笑什么?”
小王答说:“我没笑!”
“没笑?”若桐哼了一声,“你大嘴巴咧得嗓子眼都露出来了还说没笑?”
小王一本正经的回道:“拜托,我那是打哈欠好不好?”
若凤轻轻的吭了一声,若桐和小王对望一眼,双双噤声住口。
午饭过后,张天远、若凤和若桐再次坐在了一楼的客厅里商议对策,三人一致认为既然上级要在仲景村搞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试点,李进前恰又在此时回到仲景村建立酒黍种植基地,看来形势确于“天凤”公司不利,因为不管怎么说,“天凤”毕竟是一家以农业种植为经营主业的公司,如果没有土地自然便难以生存下去;而李进前杀回仲景村,目的就是要和“天凤”争夺耕地。但是假若全村农户年底能够不改初衷,继续和“天凤”签订土地流转协议,那么不要说李进前,就是赵夏莲也没有办法,因为一来李颉已经有言在先,要把群众对于“三权分置”的态度作为是否开展试点工作的衡量标准,也就是说“三权分置”到底做与不做还在两可之间;二来现在毕竟土地承包给农民了,农民怎样支配使用土地那是农民个人的私事,政府完全无权干涉。看来,争取全村农户年底继续和“天凤”公司签订土地流转协议,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末了,三人一致决定:
从现在开始,立即采取强力措施,想方设法做好全村农户的思想工作,同时适当提高明年的土地流转费用,增加年终的分红福利,以确保大家伙儿全心全意支持“天凤”公司,不把耕地交由赵夏莲去搞“三权分置”,更让李进前建立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的计划落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