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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夕阳落山时分,张天远一个人来到了扒淤河边。

近段时间,整个仲景村都呈现出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除了李进前的酒黍种植基地昼夜兼程抢赶工期之外,远远近近的田野里,各类机械隆隆作响,男女劳力往来奔忙,自然是在按照赵夏莲的“三权分置”规划蓝图开展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了;而在扒淤河东西两岸五六里地的河段内,也是或疏浚河道或拦水筑坝或加固堤岸,人欢马叫,喧嚣沸腾,自然是在实施张天远的跨河发展规划了。

张天远走进扒淤河东岸沿着河道缓坡新近移栽的香樟树苗林内,看到二十多名老弱妇女分散林间,正在忙忙碌碌的往树身上涂刷白灰以防病虫害。她们左手拎着铁桶,桶内盛满了稀释后的白灰,右手拿着高粱穗梢编织成的刷子,先将刷子探进桶内蘸饱白灰,再将白灰从树苗根部一直涂到半腰来高的地方。张天远走在整齐划一的树苗林内,看到所有的树苗都端直挺拔,高矮粗细几乎完全一致,有的树苗梢头已经绽出碧绿嫩芽,现出欣欣向荣景象,不觉感到阵阵舒心。

然而那个“百分之五的比例”的话题却又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张天远暗想:难道这么好的树苗,将来真的会有百分之五的比例……?还是算了吧,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着想,但愿那只是自己和若凤的一个错误推断罢了。

虽然不想去想,可是问题却始终萦绕心头,驱赶不走;张天远不由又想:将来万一推断变成了现实,应该采取什么措施维护权益呢?如果真要打起官司来,只怕自己也有责任,谁让自己当时没有实话实说,给苗圃主人造成自己就是王安平派去的人的误会呢?还有,一旦事情闹大,势必要将王安平牵涉进去,到时还真有些投鼠忌器呢。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那么轻躁冒进了!……

正在拧眉思索间,一抬头,忽然看到蕙兰正在前面三四丈远处往树身上涂刷白灰。蕙兰左脚前放着铁桶,右手里拿着蘸满白灰的刷子,两只眼睛全神贯注的盯在手上,好看的腰身先是蹲着,再是弓着,后来就站直起来,白灰就通过刷子自下而上均匀的涂在了树干上。蕙兰的一绺黑发飘拂在眼前,鼻尖上也有汗水在迎着夕阳闪闪发亮,但她却完全顾不得擦拭一下。每涂完一颗树苗,蕙兰都会退后半步,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脸上露出喜悦和满足的表情。

张天远顺着林间预留出来的小道漫步踱了过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蕙兰在张天远走过的时候,恰将身子朝向里转,小心翼翼的涂着紧靠小道的一棵树苗,只给走到近旁的张天远留了个后背。张天远停住脚步,见蕙兰半天也未回转过来,只得叫了声“蕙兰”;蕙兰拿着刷子的手臂猛的一抖,片刻后方才转身过来,抬起右臂拿袖管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水,耷着眼皮说道:“是……天远哪,有事吗?”

“没事。那个……苗苗怎么样了?”张天远看看四围林间都有涂刷白灰的妇女,也不好多言,便先是大声问了一句,接着又小声解释道,“我那天确实有事,急着赶往牛山口镇购买香樟树苗,所以没能送你……”

蕙兰极快的掠了张天远一眼,然后塌下眼皮大声答道:“托你的福,总算病好了,今天已送到幼儿园去了!”

张天远双目盯着蕙兰,蕙兰手握刷子,颇不自在的左右瞟了几眼。张天远自然心里明白有人在场,不能拉开话题,然而几天没见蕙兰的面,他倒确实愿意和她多呆一会,便再没话找话的问道:“你们在这里粉刷白灰,公司每天给开多少工钱啊?”

蕙兰回头望去,发现邻近的二哈和钱二狗、猴跳三的婆娘各自停下手中活路,正在朝向这里挤眉弄眼,略一皱眉,索性笑中带讥的大声答道:“你是公司老板,能不知道每天给我们开多少工钱?”

张天远哪里记得这些琐屑小事,又见二哈等人纷纷近来,只得大声回道:“我是老板不假,可我没管得这么细呀!”

二哈和钱二狗、猴跳三的婆娘轰然大笑起来,道:“人家天远如今是大老板了,每日里过手的票子风刮落叶一般,随便拔根毫毛都比我们的腰粗,哪里会管每天给我们开多少工钱这样的小事啊?”

“多的百来元,少的也就七十来元吧。若凤在这里给我们实行的是计件工资,要看每人每天能涂多少棵树了!”蕙兰大声说完后,以目示意张天远快点走开,免被一众长舌妇说了闲话。张天远自然明白蕙兰心事,便道声辛苦,继续沿着林间小道朝向河底走去了。

看看将至河坡底部,张天远忽然发现王安平双手背后,沿着香樟树苗间的小道慢慢的踱上坡来。张天远已有多日不曾见到王安平了,想起王安平从为村集体购买树苗中暗吃回扣一事,不觉心里对他很有些低看;然而两人相向而行,王安平明明距离不过数丈来远,也不好躲避,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大声招呼道:“安平叔好啊!”

王安平表情平和,目光沉静,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大问题一般,根本没有张天远想象中的做贼心虚的意思。听到张天远打招呼,王安平猛然回过神来,做出刚刚看到他的样子:“天远哪,我今个闲来无事,随意到河道里来转了转,感觉有些事情得找你谈谈啊!”

“什么事情?”张天远愕然问道。

王安平眼睛四下扫视了两周,方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在河坡两岸植树造林,建立畜禽养殖小区,虽说和村里签了协议,也缴了承包费用,可最近上面政策有些变动,这些只怕是不能再做的了!”

报复这么快可就来了?张天远在心里嘀咕着,面上却做出猝不及防、大吃一惊的样子,用迫不及待的语气问道:“安平叔,发生什么事情了?政策怎么就又变动了?”

王安平左手依旧背在身后,只把右手伸出递到张天远的面前,张天远这才发现王安平手中原来拿着一份红头文件。王安平手把文件说道:

“天远哪,我刚从镇上开完会回来。市里准备学习外地经验,全面推行河长制,也就是大小河流都要设立河长,主要任务是涵养水源,防汛抗旱,加强水资源保护,防止水资源污染。我呢就是扒淤河流经咱仲景村段的河长。文件已经下发了,你瞧,里面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严防在河道里植树造林,同时合理规划沿河两岸的畜禽养殖地点和规模’,以我的理解嘛,就是以后不能再在河道里栽树,也不能再在沿河两岸搞畜禽养殖了!”

张天远心里“咯噔”一响,暗思王安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这么的狠辣,若不是事先心里有底,自己必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不过还是装出仓皇模样,大声说道:“安平叔,我的两万棵树苗已经栽下了,三万只鸡苗也已订购了,预付款都给人家打过去了,怎么说声不能搞就不让搞啦?”

“上级的政策就是这样,你急有个什么用?”王安平不动声色的瞟了张天远一眼,慢声说道,“天塌压大家,又不是你一家是这样!”

张天远道:“可是……”

王安平道:“在政策面前,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说法!”

夕阳已早落山,逐渐黯淡下去的暮色中,张天远和王安平两人静静的站立着,四只眼睛静静的对视着,仿佛双方都在琢磨着对方的心思,又仿佛双方都在思考着下步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王安平忽然笑了,慢腾腾的说道:“天远哪,我是你叔,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当初你搞土地流转,村里多少人表示怀疑表示反对,要不是你老叔我在村支两委会上据理力争一锤定音,能有今天的‘天凤’公司?放心,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被死政策给箍住吗?何况执行这政策的,就是你老叔我呀!”

“安平叔,你的意思是……?”张天远心知王安平已把弓拉得满了,现在该到放缓下来的时候了,便急忙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安平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说道:“咱们协议签得早,上面政策出得晚,对不?这是其一。其二呢,文件要求不能在河道里植树造林,合理规划沿河两岸的畜禽养殖地点和规模;这主要是怕影响夏季防汛,怕污染了水资源。可扒淤河的次河道足有两里多宽,咱的树苗又全栽在河坡上,根本就不会影响夏季防汛,而且将来搞畜禽养殖粪便又处理得好,完全不会污染水资源。这不就可以了吗?”

“安平叔,你说得很是!”张天远吁了口气,明白和王安平间的斗争已经过去,下面就该握手言和了。

“天远哪,说句不讲原则的话,赵夏莲一回来就给你了个下马威,打着‘三权分置’的旗号把你流转到手的耕地全部收缴后给了李进前,这背后有没有什么黑幕我不清楚,可我清楚的是把你弄得到如今了只能重打锣另开张。”王安平继续说道,“你老叔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老叔我是只会成你的事,不会坏你的事。天远,你把心放回肚里去吧,就是拼着村主任这顶帽子不戴,你老叔我也要把你的事给保下来!”

“好好,多谢安平叔了!”张天远以满怀感激的语气说道。

“所以呀,遇事还是要看人哪,得看看谁是帮你的,谁是坑你的,关键时候得分清好坏人呀!”王安平一面说话,一面脚不停步的走上坡去。张天远转头望着王安平的背影,忽然有种直觉:王安平决不是像他说的那样闲来无事随意到河道里来转转的,换句话说,这次碰头是王安平早就精心预谋策划好了的。

“王安平这是要和你做交易啊!”忽然,一个声音在张天远背后说道。

张天远猛转回头,惊叫一声:“若凤,你怎么在这里?”

愈加混沌的暮色中,若凤抬手捋了捋耳后短发,平静一笑,说道:“我在河道里巡看完拦河堤坝修建情况后,准备抄近路回家,结果走到这里,正听见你和王安平在说话,就隐身林后,没有惊动你们!”

“这么说,我和王安平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张天远问道。

“何止是听到了,而且还有点小小的见识呢。”若凤笑着点了点头,“王安平借河长制的文件做文章,先说不准在河道里植树造林,不准在沿河两岸搞畜牧养殖,后又表示拼着头顶的乌纱帽不要,也要助力咱们成事。这是恩威兼施,又打又拉,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咱们将他在购买树苗中收受回扣的事情永远烂在心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天远道。

“不过,也许还不仅于此!”若凤继续说道。

张天远点头说道:“也许,还有那个百分之五的比例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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