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行者之名
李令山走去的那座大殿,正是震慑世间道界的乾坤殿。
若无定鼎乾坤之能,如何堪当乾坤之位。
入乾坤殿者十人,全都身怀雷法第六重修为。堪称天雷宫之巅,也是世间道界之巅。
这十人,被称为乾坤十鼎。
那个在张城视凌风谷一门如草芥,轻而易举杀了凌风谷主的司东,正是其中之一。
乾坤殿前,有一着青衣脸戴黑色恶鬼面具的人正闭目盘坐在地,听得有人走近,睁开眼一看,见来人是李令山。
那鬼面之人当即起身揖礼,道:“首相大人。”
李令山点了点头,负手走入乾坤殿内,殿内设十座,上首三座,一座居中,两座稍下左右各一,下首一侧三座,另一侧四座。
此时殿内四下无人,李令山也不落座,仍是负手而立,道:“叫四司来见我。”
那鬼面之人道了一声:“是。”
话音刚落,瞬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很快,有三人先后一闪而现,来到李令山身后,待三人到齐,齐声道:“首相大人,召我等何事?”
李令山这才转身看着三人,这三人皆穿紫色道袍。
左边那人看来年过四十,怒目圆瞪,身形魁梧健硕,三人中最为高大。
中间那人须发微白,已年过花甲,脸上有道伤疤自额头划至左眼下方,左眼浑浊已不能视物,令人观之有狰狞可怖之感。
右边那人三人中最为年轻,不到四十,且面相温和,难得从天雷宫门下修道者中看见温和之相。另两人都是左手持剑鞘,而他却是右手。
所谓四司,司东、司西、司南、司北,司掌四方各城修道界之意,一人司掌各方两城。
四司现下只到三人,因为司东前往张城处理张城执禁团十一人被杀一事还未归。
左边那人是司西,狄刚。中间那人是司南,封云藏。右边那人是司北,程洛。而司东,名叫楚玉琢。
他们原本与每一个天雷宫门下修道者一样,只有编号代号,可当他们跻身乾坤殿时,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天雷宫其中一条门规:凡入乾坤殿者,可出入宗府寻回出身。
这条门规,是天雷宫对自幼被至亲抛弃的他们最高的恩赏,也是那条将他们鞭笞成终极兵器的藤条,更是这些迷失在至暗混沌中的可怜人能看见的唯一一线光亮。
它更是那悬于刀山之上的一块肉,数百年来诱导无数久饥垂死无名无姓的天雷宫修道者不惜千刀万剐也要够到它。
不知有多少人因为这条门规,最终死在同门的雷法下,甚至死在自己所御的雷法下。
道,什么是道?道,不是天道吗?道,不是正道吗?
可世间又为何会有天雷宫这样一个充斥着黑暗残酷的道门?
难道邪道,也是道吗?
李令山走到封云藏身前,将手中信纸递给他,道:“看看吧。”
封云藏接过信纸,看着信上所写,右眼眼角抽动,脸上看来更加狰狞了几分,可见信上内容牵动他心中痛楚。
左右两人见他神情有异,也随之探头看向信纸,当看到信中提到言信发色呈微红。
程洛嘀咕了一声:“原来当真有传闻中的太玄相?”
书信简短,看罢,封云藏向李令山道:“请首相大人准属下前去言城,今日的苏墨,属下恐没有把握,但这言信,属下却有把握。”
李令山看着面带狠辣的封云藏,道:“怎么,时隔十八年,你仍忘不了当年旧事吗?这也不怪你,换你们中任何一人,遇上当年的苏壁能活着回来也是不易。”
十八年前,百英决后,封云藏奉命前往苏城抹杀苏墨,却在交手中被苏壁发觉,虽重伤苏墨,却未能将他抹杀。苏墨伤愈后修为一日千里,年仅三十便凌虚剑法大成,后继了苏城城主之位,同承了星河凌虚之名。
而封云藏自己也在那次交战中被苏壁重伤,脸上那道伤疤和失明的左眼便是拜苏壁所赐,虽侥幸逃得性命,这一战却也是平生之耻。
封云藏知李令山有心宽慰,也如李令山所说,当年的苏壁,世间无一人能敌。可即便如此,那份屈辱也未稍减半分。
封云藏惭愧地道:“无论怎么说,当年也是属下失职,如今苏墨已成大患,切不可让言信再生变数。”
一旁的狄刚也道:“西方素来无事,不如首相大人准属下与封司南一同前去言城,待将言信除去,再转苏城,我二人联手也可将苏墨除去。”
李令山却未理会二人,而是向程洛问道:“他二人所说,你怎么看?”
程洛沉吟片刻,似在斟酌权衡,片刻后,回道:“若是苏墨与言信都身无权位,那便不可不除。然则,苏墨贵为一城城主,言信也是一城三城主,二人当此高位,实则已是自缚双手。言信当日实为立威,却也未敢伤及我大秦麾下一人,此为佐证。”
李令山听程洛说完,道:“那依你之意,是放任他二人不管?”
程洛摇头,道:“非我之意,而是首相大人之意。”
封云藏和狄刚不知程洛此话何意,而李令山眉头一挑,道了一声:“哦?”
程洛继续道:“不说言信,只说苏墨。当年事后,至今已有十八年,前八年苏壁尚在苏城,且已事有败露,或是再行抹杀断难成功。至八年后,苏墨继了苏城城主之位,彼时苏壁出游,至今也有十年。而这十年,首相大人也未有抹杀苏墨之令再出。苏壁为何敢在那时出游?只因他与首相大人是同样的心思。”
李令山再看程洛,心中赞许,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哦?什么心思?”
程洛再继续往下道:“苏壁断定,苏墨继了城主之位后,首相大人必不会再生抹杀之意,只因若是苏墨身死或下落不明,则苏城必反,此非首相大人所愿。而苏墨既已身为城主,一举一动必先思量会给苏城百姓招致什么样的后果。此时的苏墨,虽一身修为高深莫测,却早已形如囚于枕星河。且他早有仁名在外,而这仁名更可为首相大人安定一城所用,所以不除比除去更有用。言城言信,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城主之位是他们的护身符,也是套在他们身上无法解开的枷锁。”
李令山听完程洛所说,抚掌含笑,道:“好,果然没让我失望。”
李令山又看向封云藏和狄刚二人,沉声道:“你二人可听明白了?”
封云藏和狄刚相视一眼,道了一声:“是。”
李令山又道:“你们虽是修道之人,却也司掌一方,这天下局势,不可不思虑。若依你二人擅为,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引致何等动荡,你们可曾想过?”
封云藏和狄刚二人心想,以往从来都是听令行事,令出便是抹杀。职权之内,便宜行事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想压就压,想杀就杀。此番却如此多说法,莫不是李令山真的老了,变得胆小怕事?
心里这般想,却是不敢这般说。二人回道:“我等听首相大人之令。”
李令山又向程洛问道:“依你看,此时该当如何?”
程洛本欲开口,随即欲言又止,低头道:“首相大人定夺。”
李令山见此,知是程洛已心有见地,一来不愿越俎代庖让自己对他心有芥蒂,二来不愿封云藏和狄刚二人好似由他下令由此心生不快。此大将之风,倒更是反让李令山赞赏有加。
李令山更想知道程洛心中所想是否与自己不谋而合,于是道:“无妨,你说之,我定之,权当参详。”
程洛稍有犹豫,还是开口道:“当前局势,因张城执禁团一辅座和十执禁使被杀而起,后首相大人下令各城监察司于各城全城查禁,随后言城言信为制衡言城监察司才显露出一身修为。虽是因果相连的一件事,但也可看出两大隐患。其一,张城执禁使和辅座被杀,多半是蓄谋已久,其余诸城是否也在做此谋划,不得而知,但是想来即便未做谋划,也有此心。其二,若不是因此事引起的全城查禁,言信也不会暴露修为。那么,可做一猜想,其余五行诸城是否也有人修至太玄境而无人知?查禁之事还未了,此后或许还会有人也如言信一样,不得已而暴露。”
封云藏和狄刚闻言一惊,此前二人未做此深想,此时听程洛如此一说,却也觉得不无这种可能。但转念一想,不过是突然冒出个太玄境,即便再多几个,他们并不全然放在眼里。
程洛接着道:“言信此前不暴露,一来为明哲保身,二来他身为言城三城主,不暴露就不会招致我大秦猜忌。归根结底,为的只是保一城安宁。其余诸城若是也有人修至太玄境,他们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选择不暴露。是否还有人修至太玄境,我们不得而知,但即便是有,也最好不让他暴露,即便我们知,也不可让天下人知。”
狄刚不解,问道:“方才程司北言道,苏墨与言信二人身居高位无异于自缚双手,除之不可,不除反能为我大秦所用。为何现在又说不可再有人修至太玄境而露于天下人知?若是再有暴露之人如他二人身份一般,又有何不可?”
程洛看了一眼李令山,见李令山也看着自己,未有阻拦之意,又说道:“苏城言城放之天下,也仅是一方。即便他两城合反,于天下大势也是螳臂当车,所以他们断不敢生此念。可若是五行各城都有人修至太玄境,且不论他们身份如何,若是各城都生反我大秦之念,且有人暗相联络,那么坐拥太玄境行者便会让他们心生此胆,铤而走险也未可知。届时若九城并反...”
封云藏和狄刚二人虽未理清其间环节,但见李令山未作它解,想来确如程洛所言。想到若是五行各城都有太玄境一人,且并反,虽是不惧,却也着实非同小可,不可不防。
可是这也必须要有人居中联络才有可能,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避过天雷宫的天罗地网做到这一切?
封云藏道:“即便各城都有隐藏的太玄境者,也需有人能居中联络,这断不可能。”
狄刚也点头,表示赞同。
程洛道:“至少,对于苏壁的行踪我们一无所知。”
苏壁?难道他还在世间各城行走?就算是苏壁,十年来也未曾有人发现他的一丝踪迹,这也太难相信。他难道不该是走出了十城之外?或是藏身在某处修行吗?可是他还需要修行吗?修行还能提升他的境界吗?
封云藏和狄刚面面相觑,封云藏咬牙切齿,可见他的确对苏壁恨之入骨。
李令山却道:“你刚才未称五行的修道者,而称行者。可是相信那传说?”
程洛看向李令山,见他面无表情,好似只随口一问,并无他意。可程洛心知那传说在天雷宫是一个禁忌,不仅只是天雷宫,大秦传遍世间之禁令,其中就有一条禁称“行者”二字。连同五行的传说,世间也再无人敢在人前提起。
但是传说自有传说的力量,它总能在世间某处发出声音,它总能传入追随传说的人耳中,至于听者是否信以为真,另当别论。它像是一种生命,驱之不散的生命,它好像生长于天地之间,就像那游荡在天地之间无形的气。即便是世间最有权势最强大的人,也无法将它扼杀。
行者,是传说中的名字,是那传说之中的世人无一不敬仰的名字,也是在那传说之中响彻天地的名字!
行者,确切的说它不是一个名字,也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称谓,它是一个称号,它是无数舍弃了自己名字的人用他们的生命共铸的名号!
但是,这个名号为天雷宫所不容。
数百年来,世间早无行者之名。
直到十八年前,有一个人以行者为志,然后,他于世间销声匿迹。
行者,又再无声无息。
程洛一阵沉默,而李令山也不再说他话,分明就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一番思量后,程洛终于说道:“方才看到言城监察司李严信中提到言信发色呈红,此乃异样,再与言信修为大进相印证,此相恐怕便是那传说中的太玄相。由此看来,那传说也并非全然编造。”
李令山又道:“仅此一异样,你就信了那传说?”
程洛道:“属下不敢。是否是太玄相,还需更多印证,属下只盼最好不是。”
李令山眼中寒光一闪,道:“即便那是太玄相,世间也无行者。出几个太玄境又有何惧,必要时,除之又何妨。”
狄刚道:“程司北多虑了,我观周城御金术稀松平常。我司周城多年,从未见过所谓的太玄相,周城道界也无一人能敌得过雷法第五重。那言信虽然大败言零,但又如何能敌你我第六重的修为。依我看,五行之说全然名不副实,断不可信。”
除了同是天雷宫的乾坤十鼎,狄刚一生还未逢敌手,甚至连给他造成威胁的人也没有,他又怎会听信谣传,又怎会将天雷宫之外的人放在眼里。
封云藏也附和道:“我同狄司西看法一样,言城不足惧,反之苏城枕星河不可不防。”
程洛低头不再言语,即便封云藏和狄刚这样说,他的担忧也未稍减半分。他们未见过那个终年端坐于洛水畔的黑衣老者,每斩杀异兽时,所施展的术法何等玄妙。
即便程洛身怀雷法第六重的修为,数次想出手一试高下,终究因为没有把握而作罢。难道各城修行之法差距当真如此之大?难道五行一体之说当真不足为信?
见李令山沉默不语,三人同看向李令山,而李令山却是看着殿外,好似不为所动,悠悠地道:“你还未说该如何应对。”
这话自然是对程洛说的。
程洛看了一眼身旁的封云藏和狄刚,道:“我三人也应尽快各赴所司掌之地。”
李令山点了点头,看着程洛,而程洛却不再说,再说那便是下令,封云藏和狄刚二人与他身份相同,实有不妥。
李令山也不为难程洛,但还不是时候。
李令山道:“等司东回来,看看还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再做决定。”
狄刚疑惑道:“难道张城还会有什么异数吗?”
李令山没有回答,负手走出了乾坤殿。他直觉认为张城之事绝不简单,但他不确定司东楚玉琢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封云藏和狄刚只觉得这次是否有些小题大做,而程洛却隐隐感觉到天下将风起云涌,一场巨变正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