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宿命
他怕什么?他江家怕什么?
在杭州,在江南,甚至在整个中原,他江家富可敌国,交游广泛。
他们有钱有权,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
他不怕儿子得罪了亲家,不怕儿子得罪了任何人,惹了任何事。
他唯一只担心一件事,担心他的情劫,担心他的命运。
任你再有钱,再有权,又有谁能跟命运叫板?
如今他的儿子就要破了这个情劫,为此,哪怕让他得罪再多的人,哪怕让他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当然,倾家荡产么?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且不说他江家多年得到王府的庇护,就只说如今联姻的这位亲家——杭州知府,就可以把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压下来。
毕竟,江阔口口声声说爱的那个女子,是他沈府的千金!
这个江南最闪亮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第一次爱”,真是给足了知府面子!
只说这一条,就什么都不怕了。
沈念念感动的侧头深深凝望着这个男子,原来他真的只是不善言辞,不善于表达感情。
他从未在她面前说过爱,可心里却对她有如此热烈的感情!
她何其幸运!何其幸福!
能够得到这样一个男子不可替代的垂青。
尤其是那“第一个”三字,足以令所有的花季少女为之不顾一切。
江阔,我的夫君,我必将竭尽全力,好好回报你的垂青!
此生不渝!
众人都在笑,都在祝贺,掌声雷动。
那个人被挤在一堆下人中间,也随着大家冲他举起杯来……
她竟然朝他举起杯来!
她似乎遥遥的看了一眼这边,似乎没有,然后从善如流的掩嘴将那酒喝下去。
竟是干了!
谁让她喝酒?!
她竟然会喝酒?!
她的面色毫无一丝异样,那么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江秋水,波澜不惊。
仿佛那个曾跪在他身后苦苦哀求的女子,并不是她。
那张平静的小脸如此的令人憎恨!
如此的令人失控!
以至于他竟然当着大家的话,说出这样疯狂的话来。
而她却一点也不在乎?
他回身与念念碰杯,仰头一口喝尽,原本甘醇的美酒,何时变得苦涩不堪?
接下来不过一番恭维客气的说辞,没完没了的敬酒,然后晚宴便开始了。
她坐在两个下人中间生生挤进的椅子里,端着饭碗,缩着身体,一口口的吃。
她不吃晚饭的,很久都不吃,因为不会饿。
而此刻竟然这么饿。
五脏六腑像掏空了一个洞,呼呼的灌进风,又冷又空虚!
她必须填下去一点什么,装进去一点什么,才不会显得太无力。
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可以填进去,所以便正好用来装饭了。
还需要什么更好的东西么?最好的,能填进肚子里的,不就只有饭么?
最好的就是饭!
一桌子下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吃饭。
她吃得很快,很多,一碗完了,立马去加第二碗,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桌子上的人都在看她。
落雨阁真的什么吃的都没有么?
不然她为何显得如此的贪吃?
倒和她说的那个贪吃的下人有几分神似了。
众下人观看了一会儿,直到她吃完了第一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吃饭的。
乖乖,这可是江府一年一度的年夜饭,虽说江府待下人不苛刻,但人生燕窝这样珍贵的东西,还是极为难得的!
全让她吃了去,那还得了!
于是众人像受了她的提示,纷纷快速的吃了起来。
这一桌子的气氛十分诡异。
大家都不说话,像是一群饿死鬼,埋着头呼啦呼啦的吃饭,一筷子一筷子的夹菜,你来我往,筷舞纷飞,吃个饭跟打战似的!
乖乖!今年的年夜饭竟然比任何一年的都好吃!
寒玉举着筷子夹菜,一开始尚能夹到,慢慢的,只见她周围的筷子越来越多,飞舞得越来越快,菜越来越少……
转眼之间,她身前的盘子都空空如也!
原来这些下人见她一心一意的吃身前的菜,误以为她面前的几道菜很好吃,于是纷纷效仿……
现在,她身前只有空盘子了,其他地方倒还有很多!
众下人都注意到了,都用好奇的余光观察着她,这个饥肠辘辘的“前四夫人”,还会再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倒也不至于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和手臂去夹菜。
可是这才发现碗里还有半碗饭。
她忽然感觉有些撑,肚子里有些奇怪,莫非她吃了很多饭?
一碗?两碗?还是三碗?
她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可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碗里还有半碗。
重要的是,她从不会吃剩饭,从不会糟蹋粮食。
要想办法将它吞下去。
她顺手拿起桌子上先前剩下的茶水,若无其事的将那已经凉透的茶水一滴不漏的浇进米饭里。
然后自然而然的端起碗,“呼呼”的扒起来。
众人惊讶极了,见她那么愉快的吃着茶水泡饭,莫非冰茶泡饭很好吃?
不过众人这回没谁再效仿她了,她们这才以正常的食速吃了起来。
问题是,桌子上的美味佳肴竟然都不如刚刚好吃了。
真是的,看来那只破鞋坐了个好位置!
主桌上的气氛热火朝天,可是热的是两对老人,说说笑笑,不时地提议干杯。
一身红衣的男子举杯起来助兴,却有些心不在焉。
由于随时需要起身服侍主子,下人桌和主桌隔得很近。
她的动作一个不漏,全部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竟然是这样的,竟然这样的……
她的脸更瘦了,原本圆润的下巴变得尖尖的。
细细的手腕几乎只有他大拇指那么细,她手上凸显的骨骼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地移动,像是随时都要散架。
她果然是吃不饱,饿着了?
他记得他不曾吩咐谁断了她的膳食,她竟然过得如此艰苦,倒比以前在苏州的时候还不如了?
她原本已经变得凝白的手指上,隐隐可以看见黑色的痂,那是什么?
额,天气这么冷,她自己在落雨阁洗衣做饭,又起冻疮了?
该死,原来洗洗衣服做做饭就会起冻疮?
他怎么没见那些下人起过?
她就是矫情!
整个儿都矫情!
你看看她脖子上围的那条围巾,白色,上好的丝绸。
他记得他不曾给她送过这样的围巾,想必是从苏州带来的了。
她家那么穷,竟然还用得起丝绸?
呵,他怎么忘了。
她的那个老情人!
人家可是卖丝绸的!
想必又是他的手笔!
可恶!
他一杯杯喝着酒,竟然有些醉了,眼角也变得湿润起来。
真是可恨!他江阔竟然会有眼泪!
老天为什么要给他这样铁骨铮铮的男儿长个泪腺?
害得他曾经在某个人面前傻瓜似的掉眼泪,让人笑话。
她一定觉得他很搞笑吧?
在那个生辰的宴会上,像个懦夫一样扑在她的怀里哭泣?
真是后悔,后悔他做过的一切!
他处心积虑将她从苏州带回来,到最后却让整个事情失控,他们都变成了彼此不屑一顾的东西。
他们都不会再越雷池半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他是个霸道又骄傲的男子,但他也的确是个有情有义,言出必行的男子!
他那时候在夕阳湖跟她说过的事情一点都不是假的。
他这一生只要一个女子,只要一个女子给他生孩子。
无论是谁,不管有没有爱情,认定了就不会改变。
他不会辜负谁,他不喜欢玩弄谁,他不会轻易给出承诺,但如果承诺了就必然要去兑现。
所以他等了那么久,从不轻易去触碰任何一个女子,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他们是他的妻妾,他跟她们和睦共处,和她们的家族互帮互助。
但他没有承诺过谁,也不需要承诺给谁,他们都不是他自己挑的,不是他自己带回来的,全都是父母的安排。
她们敢于到这种地方来,就要敢于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如今不一样了。
沈念念不一样了。
她是他亲手从林林总总的名单上挑选出来的女人,是他决议与她共度一生的女人!
他已经选了,就会对她负责到底。
怪不得那天他会那么悲伤,会那么绝望,原来他早就看透自己,早就明白将来。
从他在名单上勾起沈念念的名字和画像那天起,他就永远的失去了和她相守的机会。
如今沈念念是他的了,如今沈念念有孩子了。
所以一切都不可能了。
宋凯那句话是对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你们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的那句话也是对的:我并不想走回头路。
都是对的。
早就注定了。
在这个宴会上,在这样热烈而欢快的气氛里,他忽然比任何时刻都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
不用再幻想了,不用再逃避了。
江阔。
求而不得,这就是你的宿命。
于是在那个欢快愉悦的酒宴上,那个穿着红衣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
他喝醉了酒,搂着他新婚的妻子,又哭又笑。
“我爱你!你知道么,我爱你!我他妈怎么那么爱你?!”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念念扶住他,他的眼泪鼻子抹了她一身。
她一点也不在意,轻轻地哄他,“不要哭,不要哭,乖,不要哭……”
那声音那么温暖,那么沁人心脾。
那么的……似曾相识。
他忽然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嘴里喃喃自语:“我爱你,我爱你……”
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她腿上磨蹭,低语,“抱抱我,抱着我,我爱你,不要离开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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