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县邑多废、渠渎嬉闹
前秦兼并前凉、代国这一年(376年),从先期的人员、物资调集,到连续的大规模出征,长安各部中兵乃至宿卫都进行了抽调,不仅军事贵族为主的氐人权贵纷纷抱怨,为了维护驿道、输送粮秣,一批批的征发下,参与劳役的百姓也是疲惫不堪。
前凉张天锡在入秋后投降,苻坚对主动归附的凉州郡县都按堵如故,降官也大多都予以留任,但也下令将豪族大户七千余家迁徙到关中。
几年前,前燕灭亡后,就曾因为慕容氏宗室在内的十数万户关东徙民,引发了关中胡、汉各族的强烈抵制。
为了加强对新兼并地区的控制,将这些人口迁徙到关中,自然要划分土地安置,贵族还要授予官职,短期内也不能自给自足,从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对关中地区原本秩序下的生产生活形成了冲击,直接侵犯了各族各阶层的利益。
对前燕鲜卑贵族的敌视,只是最具代表性的体现,实际上,这是作为前秦统治核心的关中贵族,对关东以及其他被征服地区士庶的防备心理。
西晋灭吴之后,仅过了十余年,就发生八王之乱,天下为此再度分崩离析。因为统一的时间较短,不仅胡、汉各族之间缺乏认同感,东西南北各地域之间也是一样。
截至前秦统一北方,关中、中原已经割据混战超过半个世纪,如果从东汉末年算起,那就更加久远了,这中间不知流了多少血,又结下了多少仇恨,年复一年由此生出的矛盾,再加上最直接的利益冲突,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弥合的。
苻坚有混一之志,为此能够包容,可国中享受着既得利益的勋戚贵族,大多数的目光都如同燕雀,只盯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至于百姓,自苻坚继位,关中十几年都未再经历大战,生活日益富足,可前燕徙民到来后,冲击到原本安定的社会秩序,打破了这份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生活,将民众记忆中关于乱世的恐惧再度唤醒。
兼并凉、代次年,关中各地虽然治安尚可,但与王猛、邓羌一同打击害民豪强时相比,已经有所不如,即便人口有所恢复,可抛荒的地区仍比比皆是。
前秦在三辅所设各部护军下辖的一些地区,原有的人口在八王之乱后的几十年战乱里,早已化作枯骨,无民可治只能废县,分拨而来的内附胡部和强迫迁徙的远地豪强,在这些荒废的县域中就如同沧海一粟,仍然达不到重新设县的标准。
秦、汉鼎盛时期,人口万户以上的县,县官称令,万户以下称长,汉以后尺度逐渐放宽。经历东汉末年、三国两个时期后,辖下的人口可以说十室九空,到西晋之初制定律令、法度时,千户以上的县,县官就能称令,如果是州郡治所则只需要五百户,不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才称长。
可以想象一下,一县之地,破败的县邑城垣内,不到百十户人家,往来交通的道路杂草丛生,出了驿舍,沿途几十里再不见人烟,“百姓夷灭,郡县俱废”,这种荒凉在史书上的记录极为简括,却让人看的揪心。
关中平原又称八百里秦川,向来农业发达、人口密集,可是饱受多年战祸带来的破坏后,连三辅京畿地区都不乏这般景象,其他地方又能好到哪去?各地豪族大多都率领徒附占据险要,筑坞堡以自守,并始终都维持着私兵,拒绝放出隐庇人口,抵制集并户籍、恢复城邑。
乞伏司繁的死讯报至长安赐第后,因筹办丧祭发生的变化,当即被相邻的吕氏得知,吕光在洛阳,吕德世、吕宝各因督造军械、操练士卒,亦都不在城内,只能由九岁的吕隆出面,由管事陪着前往吊问并递上拜帖,几日后吕德世结束轮值回家,吕隆又陪着叔父前去正式祭吊。
除了回勇士川继任首领的乞伏国仁,司繁其他诸子仍留居长安为质,只能由家人设祭,朝着远方遥遥拜奠。而从来人透露的信息中,得知乞伏司繁之死颇有蹊跷,又不能回乡参与父亲的丧礼。
乞伏司繁回到勇士川后,其长子乞伏国仁在旁人辅佐下,担负起长安赐第的迎来送往,几年历练下来,心智远比同龄人成熟,十一岁的他在离开长安时,叮嘱弟弟乾归谨言慎行,并如他一样担起责任,九岁的乾归心中有悲伤、有疑问、有恐惧、有不满,却全都只能憋在心底,对苻登、窦冲,对苻坚,对前秦全都生出恨意。
“阿乾(gàn),姚博士央他幺叔置了张新弓,一早就邀人放课后去渠渎射鹁鸪,你也一起去罢。”
吕隆虽是在询问乞伏乾归意见,但不待其回应,就将人搂抱着朝外走去,平时都是乾归拉着他嬉耍,如今其父亡故,原本活泼的好友变得一整天都沉默寡言。
苻坚恢复太学和地方各级学校,注重人才培养,可老师的数量却不足,因此在孩童居多的国子学,博士多由学业出众的太学生充任,时常上午点卯、授课结束,下午自己还要赶去另一头听讲,国子生的午后课业谈不上繁重,全凭自觉,去留自便。
姚兴的眼睛很有特点,黑眼珠比例大于常人,直视过来时幽谧有若深渊,小小年纪就给人一种庄重沉稳、不怒自威的感觉。
国子生学舍里,吕隆得过且过,姚兴勤勉好学,对比鲜明的二人,都从未因学业考校发过愁,但授学的一众博士皆偏爱后者,时常命姚兴代为领读,一来二去就被小伙伴们以“姚博士”戏称。
学业优劣导致的对比,难免令孩童之间产生隔阂,一听讲就低着头打盹的吕隆,从来不是被嫉妒的对象。而姚兴则是时常主动招朋引伴,无论学舍内还是学舍外,都是一群同龄人之中的焦点,并没有与同窗们生分。
这种对交际的擅长,除了性格使然,更多的还是来自家庭传承,童年的姚兴深受其父影响。姚弋仲子孙众多,儿子就有四十二个,姚兴的父亲姚苌在其中排行二十四,少年时任侠放荡,不务正业,但为人大度,善于结交朋友,在家中与众兄弟的感情也都极好。
太学位于长安城南,附近就是昆明渠上段,自东汉以后时有淤塞、漫溢,前赵、后赵在修缮长安宫室时,都顺带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治,苻坚继位后为加强农业生产,改善水利,数次下令疏通长安周边沟渠。
两侧除了自然形成的洼涝,还有临近聚落为了灌溉,自行挖开引水的浅沟,一些旧时废弃的水沟积年累月浸润后,水草也跟着扩张过来,形成了许多芦荡一般的沼地。每至秋、冬,这些遍布水草的平原湿地,就成了野禽的觅食之地,鹁鸪就是斑鸠,外形与鸽子相似。
吕隆、姚兴所在的这个国子生小圈子里,最近又添了新成员,来自金城赵氏的赵盛之,因为吕光小妻赵氏的关系,论起来还是远房表亲。
这一年,获赐入太学的赵盛之十一岁,其父是前凉司兵赵充哲,数月前战死于灭凉之役,苻坚感念其忠下令厚葬,赐其子嗣入太学。赵盛之尚未从丧父的哀痛中走出,又并不情愿的来到陌生环境,初入国子学的他一个朋友也没有,悲伤、思乡与委屈交杂于胸,他时常忍不住偷偷躲起来闷声哭泣。
“阿乾,往昔玩耍,数你兴致最高,这几日怎么一脸丧气,唤你亦无理睬。”
一干小伙伴来到苇子茂密的草甸,交际手腕尚且幼稚的姚兴看到乞伏乾归闷闷不乐,无意间将其霉头触了个正着。
因战事征调,姚苌几兄弟都外出统兵,家中交际相应减少,姚兴还不知道乞伏乾归丧父之事。
姚苌此时已经进入中兵为将,前秦中兵家属形成的营户,就安置在长安周边,与鲜卑徙民利益冲突最为直接,即便乞伏氏出自陇西鲜卑,可姚氏作为中兵将校,为了不引发同袍反感,双方走得并不近,都把家中孩童间的交往作为缓和,但并未过多看重。
乞伏司繁谈不上是个好父亲,但留居长安的两年,至少算是时常陪伴,而在他返回勇士川镇守后,乾归几兄弟就变相成为留守儿童,吕隆也因父亲吕宝时常出兵在外,而这相似的处境,将儿时的二人迅速拉近。
刚经历失怙的乞伏乾归十分情绪化,姚兴的无心之语让他瞬间炸毛,一言不发就冲了上去,拳头连连挥落。
因为吕纂之母赵氏的亲戚关系,赵盛之来到长安后,两家也有往来,与吕隆等吕氏同辈子弟以表兄弟相称,他跟乞伏乾归虽不甚熟,却也因相同的遭遇互有同情,姚兴的话也让他红了眼圈。
无备的姚兴被乾归骑着打,莫名其妙挨了几下狠揍,身旁与其相善的几人随即助拳,又将乾归掀倒乱锤,同病相怜的赵盛之忿忿出手,近前的吕隆也被不问青红皂白的波及,吕超见到阿兄势弱,立马冲进人堆里推搡,本是出来野游的一群小伙伴,跟兽崽一样闹的满地乱滚,凉飕飕的北风中,被殃及的枯黄芦穗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