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回顾过往十载,苏九重觉得自己能担得起“师尊”二字的时光,寥寥无几,尤其是在带回师云琢这个徒弟之后,因为对方的过于可靠,他就越发的放浪形骸,不问正事,心安理得的将所有一切门中的麻烦都扔到师云琢手上。
御剑前往剑阁途中,苏九重叹息道“云琢,这些年,苦了你了,为师什么也没有教给过你”
身侧流云随风逸散,天地浩渺,他的这句话犹如沧海一粟,几不可闻,师云琢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眸子动了动。
“师尊,你明知道我入你门下不是图你教我什么,我们路数本就不同,你也教不了我什么。”他淡然一笑,昂首,风将他的长发吹的舞动,“是你赐我剑鞘,让我免于与朝光净相争,同归于尽的结局,于我有大恩。”
“那算什么大恩呢举手之劳罢了。”苏九重摇头道“值得你在箫下隐居蹉跎近十年么”
“蹉跎师尊,箫下隐居是我的归宿。”师云琢道“桃山关不在,若没有箫下隐居,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这算什么蹉跎呢”
见苏九重还想说些什么,师云琢便打断了他的话头,释然道“师尊,往事不可追,何必回头看,前方一片大好。”
苏九重顿了片刻,莞尔道“是啊。”
正说着,剑阁崎岖嶙峋的山头依稀可见。
两人落地收剑,苏九重道“我们俩来这里的事情,你没同盏儿说吧”
“没有。”师云琢道。
“那是最好,我怕事情不成,他心有希望,又失望。”苏九重轻轻叹了口气,扶额。
他难得有这么积极的情绪,显得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
师云琢道“放心,我跟他说,你喝祁红药的凉茶喝坏肚子了,要去看大夫。”
“他信了”
“他信了。”
苏九重笑出了声,“这傻小子”
说着,一座巍峨洞府出现在二人跟前,大门由冷色山石堆砌而成,“剑阁”二字带着肃杀森冷之气悬于高处,被云雾遮盖。
两人举步迈上台阶,长阶两侧皆是巨型的刀枪斧钺,钩叉鞭锏,如雕塑般倒插于山石之中,庞然耸立,遮天蔽日,叫人心生畏惧,长阶尽头不可见,云雾愈发浓白,苏九重与师云琢走了一阵,只身如云雾中,脚下的地面却猝不及防的剧震起来。
“轰”
震耳欲聋的崩裂之声传来,山石滚落,似有巨力自四面八方突袭而来,要将这长长的石阶连带着整座山体都撕得粉碎师云琢与苏九重险些站不稳,感觉空气中布满了凛冽锐利的杀伐之气,如千钧压顶,直叫人浑身不寒而栗,肝胆俱裂
“这是”师云琢瞳孔骤缩。
“云琢,没来过剑阁吧”苏九重目光如炬的扫向两侧。
“不曾。”师云琢道“只听闻剑阁号称万兵库,门前列阵皆是古战场上遗留下来的神兵,以血煞为防,无行印不可通过。”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看来这两旁堆砌的可不是寻常雕塑啊。”
“啧,这架势,咱们爷俩儿是不能再往前了,不然怕是小命难保。”苏九重微退几步。
剑修最擅以杀止杀,两人若心有灵犀一般背靠着背,朝着杀伐之气的源头同时挥出几剑,不周自是不用说,能荡平山巅,沉甸甸如天穹落下,朝光净虽在鞘中,金光亦如飞梭般疾驰,密密实实,锐不可当。
刹那间,两种不同程度的剑意带着辉光斩入陡峭的山壁,像是铁链勒住了山中巨灵的咽喉,将这恢弘的震动压制,又因过分凛冽凶狠而掀起更加异样的狂潮,山间须臾间若有金戈铁马奔腾而过。
苏九重半点惧色也无,他爽完了,转而拱手道“在下箫下隐居苏九重携首徒师云琢拜谒剑阁阁主望阁主赏面一见”
他声音洪亮,穿透长风烈云,在浩荡山巅回响阵阵,却许久不得回应。
苏九重眯了眯眼,又一拱手,中气十足道“阁主苏某听闻三日后剑阁门开只欲为小徒儿求一枚行印阁主若不方便一见,叫门中人赐予行印也可苏某保证改日会登门重谢”
山间偶闻孤鹤短唳,依旧没有回应。
山风将苏九重半白的头发吹的缭乱,也似是将他身上的和善伪装寸寸吹散,这大乘境剑修身上的戾气的随着眉峰的轩蹙而一分分的泄露出来。
“阁主,我箫下隐居尚未离开招摇山,这枚行印便是我徒该得的”他的语气逐渐变得不由分说,强硬又果断,“剑阁之行对我徒至关重要你今日若无回应,就休怪我硬闯剑阁,扰你清修了”
说罢,他掌心舒展,倒提不周,藏蓝色的剑气灵光在脚下周转腾飞而起。
“硬闯剑阁好大的口气”长阶尽头,云雾之中,故而传出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却恶意满满,“你们箫下隐居当真是觉得世间无规矩方圆可讲,任凭你们为所欲为了是么”
“铛”一声,钟缶之声荡气回肠,雾气随之散去,长阶尽头出现了两扇巨大的青铜门,一少女伫立在青铜门前,那少女的肩头悬垂两束与蓝绸编缠的麻花辫,两侧袖子卷在手肘处,露出素白的手臂和铸剑裹腕,眼尾有一颗小痣,生的貌美灵动,像一只小狐狸,她手持一把精致的小锤,方才的钟缶之声便是她击门所致。
在看见这少女的瞬间,苏九重的脸颊抽了抽,方才的跋扈戾气灭了七八分,他往后退了退,对师云琢小声道“不会吧不会吧,今年掌管行印派发的,不会是宋鲤这丫头吧”
“”
师云琢的头开始痛了。
“她跟小凤凰有过节,对不对”苏九重的表情渐渐惊恐,“不对,好像是小凤凰单方面对不起她那我们来硬的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怎么不说话了”宋鲤冷笑道“方才的硬气去哪儿了我还当这是你们箫下隐居求人专用的态度呢”
“宋丫头。”苏九重当即换了副脸色,赔笑道“刚才不知来人是你,我们多有得罪,望海涵”他抓了抓头又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们所以我们也就是来求个行印,拿到了立刻便走,保证不给你添堵”
“你们箫下隐居不是被扶玉仙盟除名了吗”宋鲤道“那还有什么资格进剑阁取法器取了法器做什么助你们代代相传,助纣为虐包庇一些恶人淫贼吗”她说着说着,语调逐渐变得尖利高亢,情绪激动至极。
苏九重“”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末了转过身,求助似的看向他的大徒弟,“我咋感觉她眼睛都红了呢”
难得,他对上了师云琢同样无奈的眼神。
“算了,回去从长计议吧。”师云琢道“给她说哭了就糟了。”
时值傍晚,悬镜门的聆庙居然就已经轮廓初现,看着崭新宏伟的建筑,众人都心情极好,坐在聆庙跟前吃着祁红药从山下弄上来的瓜果吃食,谈天说地,与秦云盏勾肩搭背。
“盏子哥,也就是你这样仗义的人才能结识阿鸢妹妹这样的姑娘”
“阿鸢妹妹实在是可爱,而且能干啊,她爹为什么不让她管铺子呢,我觉得她肯定能管的比男娃还要好”
“可是你们都这样热情正直,为什么会跟那个姓凤的搅和在一起呢”
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嘴,叫这原本和谐的聊天氛围猛然间一凝,立刻冷却下去。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了几瞬。
秦云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个问题,抓耳挠腮的尴尬,倒是石鸢歪着头反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说凤襄哥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呀。”
“凤襄哥阿鸢姑娘,你觉得他人好那再正常不过了他就是这般哄骗女人再骗身骗心”
“剑阁的宋鲤姑娘就是这般被他糟蹋了,那段时日险些玉减香消”
“不仅是咱们的宋鲤姑娘,还有江南乐坊的首席琵琶娘子,云南幕府的将帅千金,佘山宫的冉淑圣女谁不曾为他寻死觅活。”
“他当女人是玩物,当这些都是炫耀的资本,其实在旁人看来,他下流至极,不堪至极”
“而且我听说他早年因为偷腥不成被发现,把那家人的男家主给阉了”
“对对对,这事儿我也听过”
“多心狠手辣,色字当头啊,总而言之,阿鸢姑娘,你应该离他远些,这人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石鸢还想分辩几句,却被秦云盏拉了一把。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要回去了。”他笑了笑,眼底难得稳重沉闷,认真道“各位就留步吧,明天再见。”
说着,他便与石鸢一块儿沿着山道离开。
直到走得远了些,听不见悬镜门众人的说话声,石鸢才开口道“我不喜欢他们那么说凤襄哥。”
此前少女一直在以生意人惯有的笑容示人,这会儿却拉下了几分脸色来,显得不大高兴。
“凤襄哥如果是那种人,他在木犀镇大可不必管我,而且,他第一次露面的时候是女装唉哪个采花贼会穿女装去跟女人谈情说爱啊这不是拖自己后腿吗”石鸢道。
秦云盏“唔”了一声,捏着下巴沉思不语。
“我今日得回去轧账,先下山啦”走到山道分叉处,石鸢挥了挥手道。
“嗯,路上小心。”秦云盏说。
目送石鸢与石家家仆们一道下山,秦云盏才独自一人往湘妃林去。
他与石鸢的想法其实十分相近,大抵是因为与凤襄一同经历过生死,所以总会亲近些,听外人说的那些流言蜚语总不愿意信,更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凤襄。
但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原文中的凤襄,确实是个坏事做尽的浪荡子。
而原文中的凤襄,也没什么好结果。
这让他心底很不是滋味。
头顶有不知名的飞鸟掠过,撞断了竹枝,当头落下来,秦云盏兀自陷在沉思中,不曾察觉,一扇飞过,将那险些砸在他脑袋顶上的东西荡开,乌木象牙的无常扇回旋着,由远及近,落回到主人手中。
凤襄倚竹懒声道“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神仔细掉沟里去。”
秦云盏回过神来,抬眸看着红衣男人,眼底的神色略有复杂,他撇撇嘴,明知故问道“你今天怎么不跟我们一块儿去悬镜门”
“帮你们看大门不是挺好不然我去做什么听他们骂我么”凤襄翻了翻眼睛,“我没往他们人人喝的水里下一把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
见秦云盏没说话,凤襄冷笑一声,摇扇道“看来这群人今天没少编排我啊”
“你不打算解释点儿什么”秦云盏道。
“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凤襄走在前面,红衣白扇,恣意轻狂,“你看你师尊解释么师兄解释么世人越平庸便越爱传闲话,有这闲工夫与他们争辩口舌,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们不配,懂吗”
“所以你跟那江南乐坊的首席琵琶娘子,云南幕府的将帅千金,佘山宫的冉淑圣女,还有宋鲤,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秦云盏道。
凤襄顿了顿,没有回头。
“谈不上子虚乌有,我确实与她们都有过交集。”
他从始至终都不说一句带有“否认”意味的话。
秦云盏觉得他莫名的坦然得紧。
便在这时,竹林中穿梭而过两条人影,落地后是师云琢与苏九重二人。
“咦师尊你肚子好啦”秦云盏奇道。
苏九重敷衍的“嗯”了一声,摆摆手,煞是颓唐,师云琢的脸色也没比他好看到哪里去,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败军之将般回到自家宗门老巢。
凤襄看不惯人这样,皱着眉头道“你们俩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云盏,去伙房帮为师下一碗面,要白汤,加葱蒜和白水蛋。”苏九重道。
秦云盏“喔”了一声,就屁颠屁颠的去了。把他支会走,苏九重才在石桌边坐下,揉着太阳穴道“我与云琢今日去了剑阁,想为云盏讨一枚剑阁行印。”
“这我知道,你们这些宗门弟子大多数的法器都是剑阁的。”凤襄以扇支颐道“然后呢他们不给”
苏九重掐了掐眉心。
“不给就收拾他们啊”凤襄冷笑一声道“咱们不就是专治各种不服说,这管派行印的人是谁我去蹲他,赏他两枚毒丸子吃,看他是给还是不给。”
苏九重掀起眼皮,十分为难的看了他一眼。
“宋鲤。”
凤襄“”
红衣男人的脸色由白转青。
他的神色不是羞愧,不是惧怕心虚,不是烦惹,而是一种与讥诮交织着的狂怒情绪,他退了两步,活活笑了出来。
“她借题发挥了,是不是”
“我看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苏九重说“确实也不太好意思咄咄逼人”
“当真是恩将仇报第一人”凤襄喃喃道“你们中原人,实在是一丘之貉。”
“凤襄,你先冷静,没有人要指责你在先。”师云琢压下眉峰沉沉然,却见凤襄后退了几步,他心里“咯噔”一声,正欲说话,却被凤襄打断。
“罢了,本来觉得待在你们箫下隐居是可以图个清净,现在看来,连这方寸的清净也无。”红衣男人一阵阵发笑,神色又是冷冽又是凄怆,俊美的容颜扭曲三分,“既然我是这祸源所在,那凤某先行一步,预祝小云盏早日拿到趁手的兵器,修行之途顺遂大好”
说时迟那时快,他自袖中滚珠般排出一列丹丸,随着扇风震落在地,叫人防不胜防,下一瞬息狂风起烟霭降,幕天席地,呼啸的丹末灵意遮蔽了人的五感,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更不知何处去寻。
“凤襄”
“小凤凰”
电光石火间,一道清影自伙房内急掠而出,他手中似持有一细长影,而后奋不顾身的扑进了这重重的丹帘之后。
凤襄欲借丹意,疾驰闪现出招摇山,但在厚重狂涌的丹意之中却突兀的探入了一截细细的树枝末梢,那枝丫于他腰侧抖动轻颤,肉眼几乎不可见,但凤襄却瞬间感觉到腰间一松。
“我的芥子囊”他面色骤变,失声道。
他的芥子囊以连环扣与腰带相连,轻易无法丢失,这不起眼的小树枝竟然轻而易举的断了他的连环扣
“啪”
沉甸甸的芥子囊落下,正好落在一只手里,秦云盏朝后一个翻滚,连连后退,他被这丹意呛憋的满脸通红,一边儿大喘气一边儿抱揣着凤襄的芥子囊一跃而至高处。
丹雾消散,凤襄疾步追出,他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和匪夷所思,大声愤怒道“小云盏把我的芥子囊还我”
“不还还了你不就走了你走了我们爷仨儿还上哪儿找你去”秦云盏冲他龇牙,斩钉截铁道“我不准你走”
“不准我凤襄想去哪里,还没谁拦得住”红衣男人恶狠狠道。
“哦是吗”秦云盏侧身站着,将他的芥子囊在手里掂量了几下,似有挑衅,“这里面应该有不少好东西吧你舍得”
“我有何舍不得”凤襄冷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更何况,里面不过一些毒丹罢了不值钱”
“毒丹啊”秦云盏若有所思,他拎着芥子袋的另一端,朝手心里抖了抖,果不其然,从中掉出了一把五彩斑斓的丹丸子。
“你”凤襄不知他意欲何为,眉头皱的愈发厉害。
“毒丹是吧”秦云盏把玩着那些看着就不是很健康的丸子,挑眉一笑道“凤襄哥,你今日若敢离开箫下隐局,我就把你这些毒丹一个不落的全部吃下去,你尽管走好了改日记得来给我收尸就行”
凤襄面色骤变,震怒道“你你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我是说真的。”秦云盏道“左右你也不在意我,那就随我如何好了。”
凤襄头回感觉到什么叫做被气的两眼发昏,他怪异的笑了两声,猛地转首,看向一旁的师云琢和苏九重。
“秦云盏这么发疯,你们两个也不管管他”
苏九重的表情发木,“你看我这个师尊什么时候在宗门里有过话语权了”
“云琢”凤襄将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了师云琢身上,“你也任凭他作死”
“我自然不会撒手不管。”师云琢的神色平淡如水,“今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就都是你的缘由,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弄死你。”
凤襄“”
你的脑回路是不是不太对啊师云琢你不知道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吗
不是,你们师门是不是都有病啊
你们不是才是中原的正道人士吗怎么有脸来道德绑架我
我看你们师门根本就不想救秦云盏对吧谁也不想解决问题对吧
凤襄在心底歇斯底里的咆哮,瞳孔巨震。
眼看着秦云盏真要把那把毒丹跟糖丸子似的往嘴里送了,凤襄觉得自己彻底败了,他扑过去连连摆手,就差捶胸顿足了,“别别别小云盏有话好好说我不走了还不行吗你别吃那些丸子别拿自己开玩笑”
“你不走了”秦云盏仰着头张着嘴,“当真说话算话”
“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凤襄紧张的不行了,焦灼道“那粉丸子你别拿在手里滚来滚去外面那层沫儿是鹤顶红做的”
“哎哟我的妈呀”秦云盏吓一大跳,慌忙将一把五彩斑斓扔回他的芥子囊,甩着手道“哪儿洗手啊我要洗手”
凤襄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他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劫。
他一转身,被师云琢按住肩膀。
“行了,别拿捏我了,我说不走就不走了。”凤襄长吁短叹,“我真服了你了,秦云盏这招是跟谁学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做个人吧”
“纯属自学成才。”师云琢收回手,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无奈之气,“你也别心理不平衡了,他这招,我早就切身体会过了。”
凤襄“”
凤襄“说出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