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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

第二十章

书房中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薛陵玉手中握着笔,笔下的动作稍一迟缓,便落下一个豆大墨点。

“这张写得不好。”他颇为遗憾地将宣纸团成一团,丢到一旁。

脸上却是不为所动。

见状,沈钩鸣寒星似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对方,沉声道“郎君可是舍不得”

薛陵玉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掠他一眼道“你这次专程来找我,便是为了说这事”

“正是。”沈钩鸣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旁边桌上是薛陵玉用来待客的太平猴魁,他从进来到现在已默默饮了三杯。

“此事我自会处理,”薛陵玉放下了笔,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沈小将军原来对三郎如此上心。”

沈钩鸣闻言,腾得站起身,往前跨了两步,走到薛陵玉面前“昨日我在马车上闻到薛三郎身上的药香,回去后便坐立难安,要不是军中有事,恐怕我昨日便来找你了。那药气味独特,分明就是那日的刺客身上留下来的,可见三郎这两日出去便是为了见那刺客,这倒也让我想通了上次为何那刺客挟持了三郎又放了他,不过是为了放松我们的警惕,好将三郎安插在我们身边,三郎是他的一颗钉子,必须得杀了他”

“你说得有理。”过了好一会儿,薛陵玉认可道。

蹲在墙角的薛寄云瞪大双眼,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心头涌上一阵惊涛骇浪,愤怒、委屈、失望瞬间席卷而来。

他恨不得立马跳起来大喊一声他才不是,那只是个意外,但他更怕沈钩鸣要是知道他在偷听,可能当场就杀了他。

巨大的恐惧之下他紧紧地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

接下来的谈话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趁着两人谈论的间隙,他赶紧溜了出来。

房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薛陵玉状似听进去了沈钩鸣的话,应和一声,却迟迟唯有后言,倒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谑笑道“不过你也算见过三郎几面,总该知他虽有几分狡黠淘气,却无多少大智慧,四书都背不齐,又如何在你我二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沈钩鸣纵是再无城府,也听出了他话头里的敷衍,他不由得愤懑道“纵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是您在汝阳时曾对我说过的话,怎么到三郎身上却不成了,到底是三郎清清白白,还是郎君有一念之私”

薛陵玉面沉如水,半晌,反问道“你非杀他不可”

“是。”沈钩鸣肃然道。

薛陵玉摇摇头“若有朝一日他当真背叛了我,我自会亲自了结他。但现在,我不会给你机会。”

是拒绝,也是一种试探。

薛陵玉面上不显,却明显动了气,沈钩鸣那上头的冲动骤然冷却下来,他缓和了语气,道“郎君不必试探于我,若是郎君不允,我自不会擅自动手,何况杀他只是次要,我什么意思郎君应该明白。过几日圣人迎亲,亦是郎君起复之日,郎君切勿瞻前顾后毁了大业。”

薛陵玉闻言,点点头,而后朝沈钩鸣行君子之礼“某来日自会铭记将军今日之功,然将军今日所说之事,逾矩了。”

他目光淡淡,却像是看透了沈钩鸣冷面将星之下的破釜沉舟。

出了东院后,薛寄云本就紧绷的思绪愈发草木皆兵,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似的,脚步极快地往思静堂走去。

有侍女经过时同他说话,叫了几声“三郎”,他也没听进去,只目光僵滞一心往前走,犹如年节里看的偶戏娃娃一般,容颜空灵,却无生气。

“三郎竟是痴了。”几个侍女面面相觑,捂着唇调笑道。

“前几日小女君也这幅模样,今日倒是换了三郎来,怎么一个个都心事重重的。”

“快别乱说了,小心嬷嬷听见了撕烂你的嘴,去去去,晾衣服去。”

薛寄云充耳不闻,着急忙慌地穿过亭榭假山,走过一处小桥时,不留神踩在了青苔上,脚下一滑“咚”一声掉进了水中。

“要死啦,三郎落水了,快来人快来人”

“三郎落水啦”

“来人呐”

“救命”

薛寄云拼命地在水里扑腾,本要抓住小桥下面的石板,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个劲儿的将他往下拉,他仓皇挣扎呼救,水不住呛进口中,体力越来越不支,身体渐渐往下坠去。

很快整个人陷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不要”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一片漆黑,屋内点了几盏灯笼,微微跳动的烛火之下,是一道欣长而俊美的身影。

“醒了”薛陵玉本支着头小憩,听到动静后很快转醒,眼底一片清明,他亲昵地探身过来,用手背抚了下薛寄云的额头,“还烧着,一会儿把药喝了再睡。”

“水”薛寄云的声音微小而嘶哑,像是渴了很久。

薛陵玉倒水过来,将薛寄云扶起,半靠在自己怀里,杯子递到他嘴边,让他小口地嘬完。

喝完水后薛寄云才稍微恢复了点精神,他想起落水之前在东院听到的事,顿时僵直了身子,人有些不自然起来。

“怎么了”薛陵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薛寄云几次想要问个明白,却没有勇气。其实听了他与沈钩鸣的对话,薛寄云倒是明白了,他从未了解过薛陵玉。

一直以来都是他跟在薛陵玉身后,薛陵玉让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连理由都无须知道,而他都这样乖巧听话了,他竟然还与人筹谋要杀他。

固然这事尚未有定论,但有这样的言论就足够让他伤心的了。

何况前一日还欺负过他。

薛陵玉就是个疯子。

薛寄云恹恹的,头开始痛起来。他醒来之前又做了那日做过的梦,梦到自己死了,那种无力抗拒只能认命的感觉再一次折磨了他,令他寝食难安。

他不知道薛陵玉有什么抱负,更不知他身边的“贵人”到底是谁,若是之前还有所好奇,但现在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没人知道,他在短短几日里,经历了两次似真似幻的死亡,和一次濒死挣扎。

薛寄云蹙起眉头,脸色发白,遭受风雨肆虐的娇嫩花苞也似,瑟瑟地抖了抖身体。

薛陵玉连忙叫人端药过来,喂他喝了药,才将人放下,温声道“再睡会儿,睡醒病就好了,金麟儿。”

薛寄云乖巧地闭上双眼。

药物的作用十分明显,他止不住强烈的困意,昏昏沉沉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才有了点意识,但人却像魇住了似的,怎么都起不来。

耳畔传来阵阵说话的声音,飘飘渺渺,仿佛从远方传来。

“你们还记得桃枝儿吗”

“知道啊,怎么了,这小蹄子当日对着三郎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瞧,真以为自己能抬成如夫人了,再说了,三郎也”

“正是她,年前大夫人将她送到前院伺候大相公笔洗,本以为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谁承想前儿桃枝儿不知怎得摔坏了大相公书房里的玉缸,吃了大夫人的挂落,竟被逐出府去了。”

薛寄云勉力睁开了赤红的眼,死死地盯着门外。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段时间我也瞧出来了,三郎是个好脾气的郎君,只可惜没托生在大夫人肚皮里,先前被打发的那些丫鬟们,恐怕都跟这儿有关。”

侍女里的主心骨绿芜止住了话头“这些话都给烂肚子里,谁若说出去,便都别想好过,桃枝儿的事也别对他说,便是知道了能怎样,徒添伤悲罢了。”

侍女们四下散去,唯独房里的薛寄云,悄无声息地哭湿了枕头。

总是如此,芸娘死后,其实大夫人并不直接苛责他,相反她常在众人面前对他和颜悦色,甚至一力劝说薛丞相让他去国子监进学,然而他十岁之前从未读过书,一朝进了国子监,不过是揠苗助长,反倒学不好了。

他身边的丫鬟们才是被大夫人拿捏得死死的,对他好的过几天便被调到别的院子或是派去庄子里,后来再没见过,剩下的便是喜欢克扣他东西,同他大呼小叫的,才能长久。

自打明白了这其中的曲直之后,薛寄云便也由她们去了。

但他没想到,桃枝儿不过是同他多说了两句话,还是她自己院中的人,又何必这么对她。

薛寄云又气又伤心,忍不住为桃枝儿和自己哭了一遭,躺在床上愈发起不来了。

薛陵玉说的话没有灵验,薛寄云是真的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缠绵不断,每每以为要好了,很快便又烧起来。

薛陵玉这些时日都异样忙碌,饶是如此,抽空也回来思静堂看看他,可惜薛寄云没有心思去应付他,也没什么说话的**,只呆愣愣地躺着,或是假装入睡。

“病了几日,脸都小了一圈,”薛陵玉再次离开之前,轻抚了把薛寄云菱角似的下巴,叹息道,“金麟儿,快快好起来吧。”

薛寄云闭着眼睛,假装没有听到,只是鼻头不知不觉地红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好几日,他都快不知道外头晨光几何了,这日正睡着,便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薛寄云,三郎,三哥,给我醒来。”

薛寄云被吵得头疼,皱着眉头醒来正要发作,便看到薛明珠坐在自己床边。

“你好像丰腴了些,明珠。”薛寄云哑着嗓子道。

薛明珠并未如往日那样对他白眼相看,反而讥笑道“你说得不错,我胖了许多。”

她低下头,目光慈和地看着肚子,这一举动令薛寄云有些诧异,他可从未见过薛明珠有这样温柔的表情。

“你知道我为什么胖了吗”薛明珠垂着眼,并未看薛寄云,仿佛不是在问他。

薛寄云不怎么关注女儿家的事,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回答,便老实摇摇头。

薛明珠唇边含笑,目光温柔而悲伤,她仿佛背着薛寄云一夕之间长大了,连看向薛寄云的眼神都是悯恤的。

“我有身孕了,三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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