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
第一章
景和初年,隆冬时节。
上京雪飘如絮,遍地银霜,错落有致的飞阁流丹皆隐在一片素白里。
左丞相府。
天未亮,院内三俩烛火熹微。
“咣咣咣咣”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府外传来,在寂静夜里响彻了云霄。
守夜的下人披着夹袄从耳房里踱步出来,就被外面的寒冷刺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敲什么敲,赶着去投胎啊”被扰了清梦,下人嘴里恨恨地啐上几口,打着哈欠将门闩拉开,“谁啊”
高大的府门被大力推开,门口两个身着盔甲的参军,铁甲冷刃,雪落肩头,手中高举一封书简,裹着凛冽肃杀的寒风而来。
“汝阳来信,薛相公亲启”
夜里的动静并未传到思静堂来。
薛寄云一觉睡过了头,起来时院子里的丫鬟不知道去哪儿了,连个送水的都不见,只好自己到耳房拎了壶隔夜的水过来,将就着洗漱完,整个人都给冻清醒了。
今日休沐,薛丞相如往常一样宿在正院,须得早早去请安,奈何已经迟了,薛寄云心里惴惴难安,步履匆忙赶到正院时,正看到奴仆丫鬟成群地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各式东西,想是领了差事。
整个丞相府都沐浴在喜气洋洋的氛围内。
“今儿有什么喜事吗还是有贵客临门”
薛寄云暗自揣度,谁知想得太入神,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旁边立着几个新来的三等丫鬟登时“扑哧”笑出声来。
其中一个叫桃枝儿的丫鬟见过薛寄云几次,每一次都被郎君的容貌晃错心神,便是此刻,少年人衣衫简朴,额间垂下几缕碎发,头冠略有歪斜,因匆忙赶来而微红的脸颊看上去狼狈且怜,亦是掩盖不住那股子风流情态。
也曾偶然听嬷嬷说起过,三郎长相肖母,男生女相,只是命不太好
想到此,桃枝儿不由得羞红了脸,连忙垂下明眸,掩唇道“既是喜事,也有贵人,昨夜闹出那么大动静三郎竟也不知道”
思静堂位于丞相府西南角,跟正院相隔甚远,加上大夫人掌家严苛,家仆口风极紧,平日里薛寄云便过得如聋子瞎子般,现下更是摸不着头脑。
“什么动静”薛寄云闻言望去,对着同他搭话的桃枝儿微微一笑。
桃枝儿有些愣神。
另一个小丫鬟见桃枝儿着实有些不像话,杵了下她,对薛寄云道“三郎有所不知,昨夜大公子差人送来信,说是最迟后日,最快明日,便带着二郎归家。”
薛寄云一脸惊讶,半晌讷讷道“这可真是大喜事啊。”
去岁先皇崩逝,新帝登基,薛大人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就连薛家大郎薛陵玉也官升尚书左侍郎中,连跃三阶,一时薛府风头无俩。
可谁料薛陵玉一个文官,却跟随朝廷的军队去了汝阳,走时薛丞相不知在打什么算盘,把二郎薛陵亭一起送走了。
薛丞相共有三子一女,其中大夫人很是争气,生了一子一女。
而薛陵亭作为大夫人唯一的嫡子,自小当心头肉养着,养得膘肥体壮,一身蛮力,书读的还不如半路出家的薛寄云。所以要他说,把薛陵亭送去打仗正好。
不过战场刀剑无眼,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夫人舍不得,当时便哭闹了一场,然薛丞相郎心如铁,根本无动于衷。
她倒是不敢在薛丞相面前对薛大郎有所指摘,薛陵玉乃薛丞相原配所生,原配又是世家嫡女,地位比薛丞相还尊贵些,当年可是实实在在的下嫁薛府。
若不是这位夫人缘浅命薄早早病逝了,哪能有大夫人续弦的机会。
过了两月,大夫人不知怎得想开了,又恢复了当家主母的威严,薛寄云猜必然是事后薛丞相讲明了利弊,大夫人回过神来,先头的担惊受怕都变成了建功立业的野心,只等着二郎回来加官进爵。
这日子有了盼头,大夫人在后宅愈加得心应手,当下府中只剩薛寄云跟嫡妹薛明珠两个小辈,薛明珠娇蛮任性,又是家中唯一女郎,时刻要跟薛寄云争先,薛寄云唯有忍让的份儿,哪敢与其争锋。
盼了一年,终于将人盼回来了,难怪正院今日这么大张旗鼓,合该是有这么一出。
薛寄云心中五味杂陈,步履沉重,犹豫了会儿低声问道“大人还在里面吗”
桃枝儿微微颔首,见他面露紧蹙之态,忍不住多嘴细声宽慰道“方才进去领赏时,大人面色温和,偶有笑语,想来心情颇好。”说着自背后轻轻推了薛寄云一把,“快进去吧,别再晚了。”
穿过拱门,绕过抄手游廊,院内的积雪早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唯有廊下寒梅伸长的枝头上残雪点点,守在正屋门口的两个丫鬟见了人来,往屋内喊道“三郎来请安了。”
薛寄云理了理袖口,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父亲。”薛寄云朝着上首行礼,“夫人。”
薛明珠站在大夫人身侧,一脸的幸灾乐祸。
薛丞相看了眼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儿子,淡淡开口道“最近功课做得如何”
薛寄云回道“尚、尚可。”
“前日我下朝遇到国子学祭酒,”薛丞相为官多年,积威甚久,说话不疾不徐,却足够令薛寄云提心吊胆,“听说你在学堂里抄别人的功课”
果不其然。
薛寄云心头重重一跳,顿时低下头,气势不足道“不是我,我可以解释”
“三郎还小,如今才进了几年学,不懂这些规矩也是正常的,”一旁的大夫人给薛丞相递了热茶,状似无意地打断了薛寄云的话,笑着劝道,“如今到了年关,二郎跟大郎都回来了,家里喜事多,也该让三郎放松放松,何必对他这么苛责。”
“哼。”薛丞相重重放下茶杯,活像那茶杯应砸到薛寄云身上,“资质平庸,顽劣不堪,现如今又做这鸡鸣狗盗之事,真是丢我薛家的脸面。”
“郎君快别动怒,身体要紧。”大夫人自有十万个体贴入微,说的话也一丝都挑不出错来,“儿孙有儿孙命,二郎以前有年少不懂事的时候,这不转眼间便有了功名傍身,可见三郎也是个好的,便是以后做不出什么功名来,有二郎大郎在,总不至于饿着他去。”
“慈母多败儿”薛丞相眸光深沉,倒是语气缓和下来,“你也是,多看管看管他们,别因为三郎是芸娘的孩子便放他不管。”
大夫人面色一变“这又是哪来的说辞,郎君真真是冤枉我了。”
薛明珠也替大夫人委屈起来“阿爹不多关心关心阿娘就算了,怎么可以说出这般诛心之语,如今府中家大业大,唯有阿娘一人苦苦支撑,执掌中馈,体恤子女,无一不尽心尽力,谈何对三哥放任不管若是阿爹不信,不如直接问问三哥,阿娘对三哥到底如何”
“行了,我也没有指责谁的意思,怎么我说一句你们能回个十句八句,吵得我头疼。”薛丞相一脸不耐地站起身,转头对大夫人说,“丽娘,这些年我知道你辛苦,若是你觉得力不从心,不如回头我找个人来帮你,省得别把你累病了。”
薛丞相好心献计,倒让大夫人面色更差了些,但夫妻多年,大夫人到底也知道薛丞相噎人的本事,她轻轻吐出口气,柔声道“为郎君管好后宅本是我分内之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郎君别为我操心了。”
“好吧。”薛丞相讨了个没趣,转头看向薛寄云,没好气道“再过两日大郎二郎就归家了,你不要到处去顽,别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纨绔子弟乱混,以后多跟着大郎学些东西才是正经。”
薛寄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训斥,十分自然地应道“是,父亲。”
待到薛丞相甩手出了正院后,屋内的气氛便冷了下来,薛寄云也不愿杵着那儿当出气筒,找了个理由也退下了。
出来时正好看到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气势汹汹地走进来,那狐假虎威趾高气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
屋内,听完嬷嬷禀告的事,大夫人面沉如水,思虑片刻,打定了主意,指着下手的大丫鬟道“去,把桃枝儿给我叫进来。”
薛寄云在正院受了一肚子气,回来时听到思静堂里两三个丫鬟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手里不知在做些什么活计。
“你们早上去哪里了”薛寄云勉强笑着问道,转而又看了每个人手上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这些是什么”
丫鬟们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立马噤了声,其中一个被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掉了出来。
恰巧掉到了薛寄云脚下。
薛寄云低头一看,是一副金玉满堂的花样。
“绣给我的”他弯腰捡起来,仔细看了看,花样很是精美,想必绣出来也一定美轮美奂。
“”
无人应声,他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对方飘忽的眼神,才反应过来“你们早上去正院了”
手里的绣样被抽走了。
“三郎,今早大夫人派人来叫我们过去,府里的下人都得去,我们不敢不从,”本算是薛寄云身边的大丫鬟绿芜率先开了口,“因着大郎二郎回来的仓促,正院准备不够,大夫人便给每个人安排了活计,我们院里要做一套衾被”
“”
听完绿芜的解释,薛寄云没再说什么,有些失魂落魄地进了屋子,便紧闭了房门。
可惜外面恼人的声音还是缠绵不断地飘进来。
“你说,三郎会不会把我们打发出去,据说以前伺候三郎的人发卖的发卖,死的死,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这些时日我瞧着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事儿不知道有什么内情,以后别说了,咱们先把大夫人安排的东西做好了,日后总有得脸的机会。”
“是啊,怕什么,府里做主的不还是相公和夫人,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们今天瞧见了吗,正院里的丫鬟,穿得比一般的小姐夫人还好”
“做什么丫鬟,有你这样的姿色,给郎君们做如夫人岂不妙哉。”
“大郎,二郎也快回来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连丫鬟们都懂得的道理,他薛寄云从来不是什么高处的贵人,是这府里最低的一处洼地,丫鬟们不愿流进来,只能走出静思堂,往上走,走到正院,走到大夫人,乃至薛陵亭、薛明珠的院门里。
薛寄云烦躁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前年的衾被盖到今日,早就没了火气,屋内的火盆不知何时灭了,无人添新炭,薛寄云穿着袍衣,缩在空气里打了个寒颤。
他掀开被子想将自己裹起来,一张朱红色的请柬突然从里面掉了出来。
薛寄云一愣,这张请柬前几日刚被他扔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本以为丢了,没想到现在又出现在这里。
仿佛预示着薛寄云内心真实的答案。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请柬拿起来紧紧地攥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