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4 奶油帐篷
和Jerry道晚安后,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知道的是:像这种天黑得早的冬夜,人必须得有事做才行,否则总容易陷入某种自我怀疑的漩涡。我盘算着站在餐桌前,一边咣当着橙汁一边嚼那三明治。火鸡肉切片的,配了西红柿和生菜叶,就算是Flora也得认同这算不上美味。
餐厅就剩下我一人。作为小屋面积最小的房间,这里平日总有其他学生往来,显得拥挤不堪。单看这地上堆的一箱箱苹果、调味酱、便携餐柜,贴着冰箱左右摞起来,将所有缝隙和留白都填的满档。就在这拥挤中,Jerry的品味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昏黄的室内灯、红白相间的格子塑料桌布,当然还有那电扇。而最令人不解的是,在这电磁炉灶台的周边,有一批从来不见人用的二手煤气灶用锅,放在防尘柜里像是给供起来的。我总想问他是怎么个构思,却每每一出厨房便光忙着喘气了。
这会儿难得清静下来,我这么着看见了桌上摊的那本《纽约客》,知道是他午饭时带进来的——Jerry唯独午饭在这里吃,并且总是守着一本《纽约客》。这是他每天的第二或第三本刊物,要排到早上送来的《华尔街日报》后面,并且后者是在靠马路的回廊桌上读的。我有时早上骑车闲逛到附近,就看到他神情严肃地撑着那版面过大的报纸,也不对折起来;通常是左手提着半边,右侧的版面顺到桌面上,空出的右手拿着一根铅笔。这根铅笔功能极其明确,只有在首页最左边栏的商界新闻速报才做下划线,一过这部分就只用来当指示棒了。“金矿都在这一小列,你得学会自己去挖,”他越过半身高的铁栏杆指给我看,却不忘补一句:“当然了,能给大众看的信息也就那么回事,咱也不做投资,了解个大概就不错了。”他对商界的关注总是超出自己退休老人的身份,怎么看也更像是商学院的教授,难怪邻里有传不完的流言。
说实话,Jerry的身世也好、财源也好,我都没有超出基本好奇层面的兴趣。一方面,他对我足够热心肠,他自己的生活也足够悠然,这就万事大吉了。另一方面,更加微妙的理由在于我的身份:我是中国人,BJ人。给我去讲哪怕是国会议员的故事,或者站在国会议员面前,我理解是理解,却只觉得像是在看自己作配角的电影,谈不上实感。我的意思是,你对人家是无欲无求的。无欲无求,不求提携;被请吃饭是好事,但吃饭不再是吃饭以外的任何事情,没有地方需要出现什么connectioncall,兜里也不用揣名片夹。我是中国人,要回自己的国家。人一旦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任何家园外的事情都不过是人生经历和点缀罢了。
我一边思考着与这狭窄空间所不匹配的问题,总算咽下了那三明治。夹上那本《纽约客》,我回到客厅。几个老人闲散着,一半仍在聊天;剩下安静的几人,星条旗帽插着双臂若有所思地看向红脖子的皮靴,红脖子又懒散地朝向紧挨火炉的一团毛毯,毛毯下面是一位打起盹儿的老人。我对着半空点头致意,静步穿过大厅,在外面回廊找到了房主儿子。他正靠着栏杆发呆,啤酒瓶的标识和方才不同了。
“您好。”我打了招呼。
“诶小兄弟,”他将插兜的手抽出来,放在脖颈后。“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跟Jerry说了想留宿一晚,方便吗?”
“当然,这地方他说了算。客房就是这间。”他转身指了指背后,是那回廊的第一扇门,又在腰带上摸索起一串钥匙来。“他没说什么奇怪的胡话吧?”
“你是说?”
“啊,我说我爹。都醉成那个样子了,我怕他又瞎编些不像话的玩意。”
“醉了吗?我怎么觉得他头脑还挺清醒的。整个氛围上倒活泼了不少。”
“他就是这么回事,脸也不红,话也说得清楚,但就是醉了,跟小孩一样。”他说着,递来圆片状的电子钥匙:“刷一下就开了,门锁会变绿。”
我谢着接过来。
“时间还早,你学校那帮学生马上回来了,要一起去个酒吧吗?我说正牌的酒吧,不是这糊弄事的。”
我觉得度过了相当漫长的一天,可回想起来,也并没有多么消耗精力的活动,只是不停地换坐在不一样的椅子上,或是走在去往椅子的路上。我着实是累了。
“不太想动了。有没有哪儿能安静地歇会儿?”
他仰头看向那屋顶的议员像:“你要不显瘆得慌的话,屋顶有那种帆布帐篷,装了电视还有一大袋子光盘,从后院爬梯子上去就行。”
“瘆得慌?有这种地方还不早告诉我,我就喜欢在黑漆漆的地方看恐怖片。”
他叹一口夸张的气,看向深蓝暮色下的十字路口,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年轻人真够奇怪的。”
我按了建议,重新穿过鼾声不绝于耳的客厅、阻不断鼾声的厨房,来到后院。几张天幕和桌椅的布置仍是之前苹果派晚餐的样式,唯独现在的桌面上空空如也,不见吃喝的物件,像是冬天露营地的户外食堂,显得清冷。我顺着墙面摸到了灯串开关,给旋开了。橙黄笼罩下来,同样的朦胧夹杂着夜的湿气,使我回想起那悬吊着而又飘散去的对白。将杂志放在桌上,我回厨房洗了把脸。
梯子是最直白的两条钢架子,顺着灯串贴靠在木板墙上,两侧扶手粘了防滑垫。我谨慎踩着隔断板爬上去,也想不明白Jerry一个老人如何折腾着上下的。到二层,只见水泥屋顶果然是长方形一条,横跨了小屋下层的三个隔间。回廊头顶的遮阳板是从这里伸出去的,伸脖子朝下望去,我和房主儿子打了声招呼。他仍独自撑着栏杆,看来是打算今晚发完一整周的呆。被我暂时地打断后,他仰头朝这边挥手,隔着遮阳板喊道:
“进那个帐篷里面就能看见。设计的时候怕漏水,电视的电源就直接连到下面了,我给你打开。等等昂。”说罢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我转身看那顶奶油色的帐篷,和草坪上的天幕是配对的设计:厚布料、八边形、金属框架,顶部有双面的透气层,理应穿过地钉的固定绳直接绑在了屋顶通风管上,后者的银色表皮又被喷成了哑光褐色,穿插些褪了色的白蜡笔涂鸦。掀帘进去,刚好暖炉嗡嗡地运作起来,逐渐将屋内的阴凉驱逐出去。接着是挂灯,犹豫着、“啪塔”两声后才终于决定照亮这蒙古包似的空间。在暖光下,眼前有两把躺椅和一张充气床垫压在圆形毛地毯上,正对着四十来寸的电视和左右两台音箱;地上一个帆布包里盛满了DVD光盘盒。
我拉过一把躺椅坐下(这是今天第几把椅子了?),弯着腰去翻腾那些塑料盒。令人失望的是,别提恐怖片了,怎么找也只有些老电影,恨不得光黑白的就占了一半,而一半的一半有穿着礼服的卓别林和他那些默片。我后仰着躺下去,后悔把杂志留在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