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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6 清晨

关于平交道口的事情,我也分不清到哪里是回忆起来的,到哪里是梦到的,因为我仰着睡着了。道口和市场当然真实存在,只是画面的部分太过生动,怎么也不像有发黄褪色的质感。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皮,抹黑撑着扶手站起来,发现连肩膀也是紧绷的块。撑开帘子一角,能看见街道的夜灯还亮着,天是深蓝的黑,单远处楼宇线的轮廓泛一丝白光。多半是五点。我盘算着,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喷嚏。我缩回帐篷,将毯子裹紧,蜷在充气床上睡回去了。

再一阵子,我是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弄醒的,声音不大,但贴在地板上听得清楚。约莫是两三人在屋顶上时走时停。我缕了一把头发,确认没落下东西后,推帘子出去。只见面前是两男一女的亚洲面孔,原本正压低了兴奋的声音聊着什么,见我出来给吓得定住了。

“早啊,我昨儿晚在这里睡着了。”我用中文问候过去。

对面这才放下了警戒心,散落地回应道:“早。”

我问几人在做什么。

“在拍照呢!”那女生抢先挥舞着手机炫耀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清晨的洛杉矶,太好看了。太阳刚刚升起来。”

男生们插着兜点了点头。

“喜欢早上的哪里?”

“很不一样啊,街上都空荡荡的,就好像只属于我们几个人的感觉。”

我也点了点头,祝他们玩得开心,朝房檐的梯子口走去。下去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的背对着半空探腿,又刚好面朝那三人。女生对着同伴快速的招手,问说发朋友圈的话,是应该标洛杉矶的定位还是学校的定位;一个男生紧挨着,上半身倾斜着,越过她的刘海看向她,热情地出谋划策;另一个男生背对着他俩,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远方天空,却忍不住也附上自己低沉的观点。我暗自庆幸离开了这奇妙的组合。

桌上的《纽约客》还摊在原位,只是沾了露水和湿气显得褶皱。我心中愧疚,抄起来顺回厨房,搭在暖气管上试着烤干。等着的三五分钟,我发现昨晚那一整排的三明治全都不翼而飞,经过仔细调查,才发现是化作了洗碗机里的一摞陶瓷碟;桌上有些饼干残渣和可乐。看来昨晚小屋迎回了自己的原住民们,我昏沉地睡过去后,愣是什么动静都没察觉。

我端着两片面包和一份褶皱出油画质地的杂志来到回廊时,Jerry已经在看报了。他听门响,头也不回地问风景好不好。我答说好,尤其是帐篷设计得好。他停下手,转头看过来。

“我以为是那几个租户呢。早上好啊Dan,你不是睡客房了吗?”

“打算在屋顶看部电影来着,结果都是些老片子,挑着挑着就困了、睡着了。”

“嘿哟!”他感叹一声,“到头来还是嫌我品味过时嘞。”

我拉了凳子坐在他身侧,咀嚼那面包片的间隙,挤出模糊不清的抱怨:

“你买盘的时候得提租户考虑考虑啊,那不都是些年轻人吗。”

“谁说是专门买给他们的了,”他反驳道,“这都是我想看的那会儿自己买的,有些年头了。”

“怪不得有些碟看着比我还老。”

俩人各自沉静了一段时间。Jerry的铅笔已经不再划字,看来今天的金矿在我醒之前就挖完了。我起先对着那《纽约客》发呆,一旦随便翻看起什么,咀嚼的频次便明显降下来,两片面包又干又硬的,我非得兑点饮料。

“我泡杯咖啡了昂。”

“去呗。”

“你要吗?”

“我一天只能喝下午那杯,多了的话害怕骨质疏松。”

我明白Jerry有身为老人的自觉,只是每每仍觉得不搭调。我甚至觉得只要他想继续骑那辆摩托车,哪怕是一路北上到旧金山又算得了什么难题。我绕到吧台后面,随便拿了一桶念不出名字的豆子。

“说起来,你喝酒的架势还真是给我吓了一跳。我都没想到你喜欢喝那玩意。”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有些店面还是白天咖啡馆,晚上酒吧嘞。”他继续背朝着我,顺着铅笔尖研究其他版面的新闻。

“我是说你,喝完酒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怎么讲......”他对着一张报道照片研究着,那声音犹豫而悠长,根本不像是在听我讲话。

“活泼、吵、闹腾,”我毫不客气地想到什么说什么,但不忘补上最关键的:“但很有意思,像是冒险故事里的酒吧老板。”

他干涸地笑了两声,气势不比昨夜。

“你喜欢就好。”

“但有一点啊Jerry,”我顿了顿,等他跟上我的话,“你昨天让我今早提醒你一件事,还记得吗?”

“什么事?”

“啊哈!我就知道你记不得。”我声音这一颤,手上鹅颈壶倾出的水流也跟着乱了,我赶紧小心地矫正回圆形轨迹。

“我昨儿晚不是提了关于那个犯罪的事情吗。我说中国学生要做点什么,结果你就说要谨慎什么的、没用处什么的。这事儿。”

他听我说着,缓缓放下报纸,将老花镜摘下来看向我。

“没错,”他像是在和昨天的自己确认似的,“我的确这么说过。”

“所以你是打算今儿早上告诉我什么呢?”

“啊,其实没什么新东西了。我是想提醒你少掺和,因为它不是几个学生能出成效的事情。就单从警方定性来讲,人家已经定的是无差别犯罪了,二级谋杀,你还能怎么办?”

“所以啊,”我或许声音跟着急躁起来,“我们就是说要通过社会施压,来让警方好好调查。”

“‘好好调查’哪里那么容易。即便是所有目击者都愿意站出来说话,又有谁能证明那混蛋是专门盯着亚洲人作案的呢?这是很模糊的领域,尤其是所谓的无差别犯罪。你要收集足够的证据说他早有此意,并且有针对性地付出了实施。而且......”

他握着自己一只手腕来回摩挲,久久盯着我面前的咖啡壶,可又合上嘴了。

“而且什么,Jerry?”

“没什么。我理解你觉得愤愤不平,你也绝对有权利这么想。但人最好不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事情里,哪怕不是直接的,这才是在乎你的人最真实的想法。你的父母恐怕也不是送你出来引领这里社会变革的。你总归要回去,是吧?那就平平安安地回去,像屋顶上你那些同龄人一样。”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重新抬起头过来。我也看见了他的表情,那是刻意抿出的一条微笑,和善而慈祥。我明白他从来都是真心的;我明白自己无法反驳。

“我知道了Jerry,我会非常注意的。谢谢。”

“我也稍微看看有什么好的法子,但现在,”他重新戴上老花镜,挪动着重新背过去,“你得把那滤纸赶紧提起来扔了,还是说你就喜欢喝残渣的苦味?”

“哎——你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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