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4 健身房的善意

我开始尝试着出入学校健身房了。这决定相当不容易——美国健身房有种过于专业的压迫感，使得我一个身材普通无奇的亚洲人望而却步。然而一次借着跑步的样子四处张望时，我意外地发现不少中国人在里面训练。无论人种，有看起来练了七八年的老道选手，也有以身体健康为目标的一般训练者。他们凑在一起时，形成了一种极其和谐又振奋的氛围，在结束各自当天计划后，还一边摇着蛋白粉杯子一边相互讨论训练感受，倒像是真正的文化交流了。

我跟Manuel讲了之后，他竟然一反慵懒的态度，自告奋勇地要一起去。问起原因，只说是自觉体重超标，早盘算着运动运动了。也好。喷泉广场边上有学校官方经营的主题商店，我们专程挑了两套印有校徽的运动服，还没研究训练方案就先砸进去了小百来美元。这样颇为正式地踏入健身房的时候，我仍担心周围专业人士的目光，可实际上大家都练得认真，没时间东张西望。Manuel自顾自跑步去了。我原本打算按着运动软件推荐的方案走，奈何搞不清楚各个器材有什么作用，只得尽量低调地站饮水机边上观察。

有个身着白体恤的金发男生晃着速溶咖啡包装走过来，很悠闲地搭话问说怎么不去练。我倒不觉得不好意思；一个人可能会因为自我的高预期而不好意思，然而相对这个场合，我充其量是初生的雏鸟，何谈预期。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不知道从哪里上手，第一次来”。哪想他爆发一阵愉快的大笑，用力拍了拍我的背。

“那老兄，先来和我做准备运动吧！什么时候都别忘了这个。”

我上下打量他，才觉得真是个健壮的家伙，连后背的肌肉都恨不得要绕过侧腰挤到前面来。

“哦！拜托了！”我不打算辜负陌生人的好意，先把气势学下来。

做完一套拉伸，他硬是拖了我到力量训练区的正中央。周围好几个正在对着镜子训练的人，透过镜子他们向他小幅度地点头示意，又立刻全神贯注在自己肢体上了。一两分钟后几人陆续过来打招呼。

“哟，这会儿刚来？今天该练什么来着？”“这你朋友？”

他一一回应。说到我是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都祝我练得开心，那语气稀疏平常，既不包含额外的好奇也没有丝毫贬低，就好像我和他们间没什么差别一样。

“老兄，一开始千万别硬来，平时不运动的话很容易拉伤的。哪怕选轻一点的找找感觉。”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器械后，金发男生四下环顾，从哑铃架上顺了一对，掂量着说：“来来，从轻的开始，试试15磅的怎么样，学我做着试试。”

我模仿他那像大鹏展翅一样的架势，还没举到一半就卡住了，便哭笑不得地跟他说得把轻的标准再降低一半。就这样，在他抽空的指导下，我练了四十来分钟，最后带着一身的酸痛和满足感瘫在瑜伽垫上。这会儿结束回家也没问题，但面对尽心指导自己的人，不一起呆到最后有些过意不去。闲来无事，刚好发现有淋浴间的牌子，我就进去冲了个澡。温水打在身上格外痛快的缘故，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出来时，金发男生侧身躺在像是草垛的圆柱体上，前后蠕动，喜感得很。

“可舒服了，你来试试，真的。”

“下次下次，我刚洗完。”

他收拾包的空档，我去招呼Manuel，只见这人跨坐在长椅上玩手机嘞。俩人来到入口处，金发男走过来。他站定，眨了眨眼睛，视线在我们俩人间游荡。

“这不是Manuel吗！”

“哟James。”当事人摆出了相当收敛的笑容，和平日宿舍里的张狂样截然相反。

“你俩认识？”

“啊哈哈，一节课的同学，是吧？你搁哪儿练呢，咋没看到你？”

“跑步来着，想减减脂。你这整的可以啊，专业。”

“这还真是，谢谢老兄。”

他们俩个自来熟性格的大块头杵在原地这般客气地聊天着实别扭，总感觉缺了什么更加爆发、热情的东西。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相斥吗？我想起最初遇到Manuel的时候，他也展现出一股冲劲儿，狠不得要把冰淇淋摊卖的每种口味都塞进我嘴里。我插话进去：

“James，我都差点忘了，我是Dan。今儿真的太感谢了。”

“小意思。记得回去好好休息。哦对，”他翻腾出手机来，“我Facebook。”

加上他好友，两拨人在门口处分别。我迫不及待地拿Manuel开玩笑。

“Mboy，Mboy，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礼貌的时候哈哈哈！”

他竟然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脖子，认真地解释起如何如何只是面识。

“不认识的那会儿，你对我也很大大咧咧啊。”

“那能一样吗。咱俩都是第一次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室友的。”

看我笑得愈发大声Manuel便不做声了，锤了我两下。

“诶诶轻点！正疼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