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1 中餐厅

那位华裔女性坠轨是大年三十往前数几天的事情。但事发当天的我，只是在过着无数之一的平凡周六。我记得那时正在和Flora逛商场，作为是第一庄交给我的“头等大事”。有家相当知名的餐厅开在城北Arcadia区、一个大型购物中心顶楼。副部长的女生开车将我们送到后，扔下一句“我还有事要在附近办”，又和Flora挤了个眼神后便自顾自开走了。我愣在停车场朝自己导师看，她则略微仰头朝购物中心看，过了一会儿才迈步朝大门走。“这人真好意思，”她如此评价道。

“导师同学和部里其他人关系很不错的感觉。”

“还行吧。”

“大家都是怎样的人呢？”

“人都挺好的。”

“那部里最近有过什么趣闻吗？”

“能有什么趣闻，都各自干活。”

“唔......”即便抛话过去，Flora也直盯着前面走路，不转头看我。自觉没趣，便不开口了。踏进商场大门，迎面吹来一阵空调的暖风。她将对襟毛衣解下搭在左臂，又想起什么似的：

“偶尔聚餐，这点还蛮好。”

“你说什么？”

“聚餐啊。不是你问的吗？”

“喔喔，确实是。”这还真是够长的反射弧。

“聚餐，有什么喜欢吃的吗？”

“那可太多了。”

我以为话题又要断在这里，谁知她接着匀速而柔和地说下去：

“基本所有菜系都喜欢吃。嗯......但是川菜不行，川菜的辣太过了，普通放一点辣椒倒是可以。重庆火锅的鸳鸯锅见过不？一整片红只有中间一小点清汤。不觉得对南方人太不友好吗也？”

我盘算着四川也属于南方才对。

“哈，我也不怎么吃得惯辣来着。”

“那你喜欢吃什么？”

“一时也说不好。硬要挑的话，应该是各种面吧。”

一时、时时，恐怕无论几时都说不好，因为压根就没有。可看她兴致稍稍上来一些，我也说不出口实际是为了图方便。我对吃的知识却止步于此了。

“面不错啊，不过能把面条做入味的店实在是太少了。老是用汤的味道来糊弄过去。”

“诶——没想到这还很有讲究。”

“当然。我跟你讲，之前我去香港考SAT的时候，有这么一家桥下的海鲜饭馆支店，菜单上只有这么一道面，是鸡汤乌冬......”

她讲着鸡汤乌冬的故事，我们上到了半露天的六层顶楼，视野一下宽阔了起来，能看到前方弯弧形地立了一整排的饭店门脸，橙色室内灯透过一体式落地窗、一齐映在弧中央的人工草坪上。有讲着西语的两家子人站在凉棚下聊天，旁边穿梭着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朝身后的朋友大笑着，一边不管不顾地向前冲，一下撞到了Flora的身上。当事人这会儿正分析着东京的本店如何如何更加正宗，也给吓了一跳。女孩退坐在地上，两手向后撑地，呆呆地仰望着高自己一截的女生。Flora揉了揉刘海，犹豫着蹲在地上，双臂环抱揣在胸口，却迟迟不说话。小女孩母亲似的人物看过来了，朝这边迈步。我连忙也蹲在两人中间：

“没事吧小姑娘？实在对不起，这姐姐太笨了，走路都不注意的。”

两人视线一齐转向我。

“你看，她是不是和兔子似的，蹦来蹦去的，”我赶紧又挪到Flora背后比了两个长耳朵。

女孩终于笑出来，自己站了起来。她母亲走到近前跟我们道了个歉，牵着女孩手过去了，我方得喘一口气。

“咋蹲着不说话？”

“抱歉。她老盯着我眼睛看。”

“你不喜欢小孩？”

“干什么这样说？”语气中透着略微的不悦。

“没有别的意思，这不是看你有点走神吗。”

“小孩不喜欢我。”她站起身来：“走吧，就是这家。”

我们跟着餐厅经理穿过用餐大厅：高耸的天花板差不多要两层楼高，垂下来几组金灿灿的吊灯，外加上对着草坪的落地玻璃，乍一看像工业风的欧式建筑；但平视扫去就会发现满墙的水墨字画、盆景、青花瓷器，两侧是一排排年会用的圆桌，各自配一打红漆灯挂椅。有火锅的雾气稀疏散落其中，夹杂着勺筷碰撞的清脆声音，以及各地的中国话——这是一家定位高端的正宗中餐厅，在洛杉矶华人食客的单子上名列前茅。

走到里面包间，跟进来几位负责人依次落座。木门合上，Flora掏出一摞合同来，确认今年续签的明细；我则按照副部长的嘱咐，安静地坐着观摩，只是目睹过刚刚的意外，未免有些不安。说句不地道的，真亏Dennis能将签合同这样的任务交给这——这怎么看都有些脱线的姑娘。我侧着撇过去，只见她没事儿人似的挺直身板，以相当流畅的节奏开始陈述：

“折扣和日常宣传这边，之前电话里沟通过的，保留原样无须变动。有一点想和您们商量，是关于接下来新年晚会的活动。今年联系安排了一些当地乐团和知名校友，规模较往常大一些，不知道您们是否有兴趣赞助今年的晚会？”

“推广方面有什么计划吗？”

“晚会中场会穿插赞助方的时间，基本是不超过五分钟给每家。当然，官媒推文和打折卡上也会有其他宣传。有兴趣的话，不如您看看这份企划书？”

正位的男士接过文件，边戴眼镜边抽出上衣口袋的钢笔。他皱着眉头，伏在桌子上好一会儿。Flora坐得正直，我发觉她一路上寡淡的语调在这小空间内适度加了速，显得娴雅、冷静。

“暂时先不考虑了，我们比较满意当前的推广力度。”

“明白。只是今年春季入学的新生较多，大部分人还不了解洛杉矶的门道。我们觉得这会是个不错的机会来增加咱们家的知名度。”

男士转头看向身边几人，将文件传阅过去。

“这样，我们再稍微考虑一下。等过两天你们不是年会过来办吗，倒时候再给答复。日常合作部分的合同今天就先签了。”

“好的好的。非常感谢。”

我也赶紧“非常感谢”。

站在门口前台，两行人依次握手：“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果然没有这么容易吗，”下到商场，Flora伸着懒腰说道：“太大牌的饭店可能也看不上我们学生组织的宣传吧。”

“刚才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

“简直像套上了另一个角色一样，很熟练。有种外联中流砥柱的感觉。”

“说什么呢。而且，就我这样还能混在部里纯粹是被照顾了。厉害的前辈太多了。”

她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比起业务能力，我真正惊讶的是她这一副性格如何能微调得恰到好处。

“我是说......”

“好了好了，习惯后你也这样。总之一会儿见到副部，记得告诉她我可是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