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救援队的一员

封闭的第七天，疫情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不知道是故作镇定，还是因为有女人在我身边，我竟然一点都不着急。或许，在我的潜意识中，只要跟女人在一起，我就不会觉得枯燥乏味。到哪里不是过日子呢？何必着急？又急着要去哪里？

大堂里的收款机，已经七天没有响动了。我猜测，所有住在这里的房客，都被疫情吸引了注意力，每天都在关注封控动态。他们最多在走廊里活动一下。除了我这个每天给他们送两顿盒饭的人，其他人不允许离开房间。于是我兼职了信号传递员的职责。

“外面怎样？快解封了吧？”客人说道，“我们在这里都快闷死了。”

“快了快了。”我安慰道。

我没有问“你们这几天付房租没有”这一类问题。我身无分文，最怕这种问题。但我不是一个贪小便宜的人，欠人钱，必定会还。而且，一旦欠了钱，我会心里不安。我会把这事当回事，我的意思是，即使债权方不说，我也会主动去找他们，说明情况。我觉得，与其将压力放在心里，倒不如敞开来谈。

第八天早晨，大概七点钟，服务生打我电话。

“坏事了，赶快来。”

我们来到三楼。服务生让我尽量不要搞出什么声音来。这个房间的位置也较为隐蔽，就在楼梯对面，拐角的房间。房门开着，里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服务生让我别声张。

“他们不一定是夫妻。”

我会心一笑。

当我们走进房间里，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男人躺在床上，已经没了呼吸。女人坐在旁边啜泣。服务生小声地安慰女人，让她不要太过声张。

“我们要尽量避免影响到邻居。”服务生告诫道。

“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这样。”女人自责道。

“那跟你没关系，是疫情。”服务生安慰道。

“可要不是我，他也不会来这里。他要是没来这里，也就不会这样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女人。隔着防护服，我看着女人哀怜而自责的眼神。两个医生，同样穿着防护服，抬着担架进来了。

“你们搭把手。”医生朝我说道，“小心，被摔倒了。”

我们费了点劲，将床上那个身体已经冰冷的搬到担架上。然后，我们三个男性，将担架抬到电梯间去。服务生扶着女人走出房间。

我们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将担架上的男人抬上了救护车。然后，救护车像从来没有来过，悄无声息地开走了。

“那两个医生说，那男的直接送殡仪馆了。女的嘛，肯定要拉去隔离。”服务生说道，“我们也得小心了。还不知道其他客人怎么样。”

“有几个房间的人咳嗽，看样子问题不大。”

我为了稳定服务生的心，撒了点慌。服务生看着我认真的表情，也就信了。其实，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人在房间里不停地咳嗽。有几个年长的，咳得站不起来，一直躺在床上。其中有个年龄明显很大的老人，陪着他的是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竟然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不由得替她担心。

果然，当天下午，那个年轻的女人就来敲门。

“老头死了。”年轻的女人说道。

我打电话给服务生，让她通知医院来人。这一次，没有这么幸运了。医院那边答复说，由于车辆使用量大，暂时无法派车过来。我告诉那女子，她恐怕得在房间里继续陪着那个已经没有呼吸了的男人，而且还不能做声。

“我为什么要陪着一个死人？而且，据说还有传染性。”年轻女子愤愤道。

可我不能将她留在我们那个房间。我向服务生求助。

“另外开个房间咯。等那房间腾出来了，自让她住进去。”服务生建议道，“我恳求你在派盒饭的时候，注意看看房间里那些客人的情况，帮他们查体温。”

“我没法知道他们是否在隐瞒。温度测量这种事，他们也可以作假的。”

“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我们尽到义务。”

当我一个个敲开门，发现有六个房间里的人，都出现了呼吸衰竭的情况。有两个房间都是住着两个人。还有四个房间，只住着一个人。其中有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女性，旁边还跟着一条宠物狗。女人躺在床上呻吟。她几乎是扶着墙壁，才走到门口给我开了门。与女子虚弱无力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地上的宠物狗活蹦乱跳，一个劲地朝我摇尾巴。

“我这里可没有骨头。”我朝那宠物狗说道。

“她可不吃骨头。”女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她吃专用狗粮。你能帮我个忙，买点狗粮么？”

我看了这女人一眼。

“你应该先照顾你自己。至于这条狗，你给她点剩饭剩菜就可以了。”我劝慰道，“看看你这个样子，虚弱无力，要保重哦。”

“你说话是如此没有感情。你不知道这条狗对我的意义。她就是我最忠心的朋友。要不是她在这里，我怎么可能捱过这七八天呢？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她不嫌弃，静静地陪着我。我能谈话的，也只有她。她不只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另一半。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我也没心思活下去了。”

我试图理解她的话，不停地点头。

“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你不要难过。不是我不肯替你去买狗粮，是这条街上的所有店铺都关门了，买不到。”我说，“要是买得到，我乐意帮忙。”

“你没想过晚上更晚一点，到宠物店里去偷么？砸碎玻璃，从货架上拿几包狗粮。”年轻的女子说道，“我以前就做过类似的事。”

“好吧，今天晚上我去试试。”

我们在房间里开始了漫长而焦急的等待。我们从一个电视台，转到另一个电视台，全都是关于当前疫情防控的。当我们终于折腾累了，几乎要闭上眼睛睡过去时，服务生又打来电话。

“车子来了。”

我们一起将那个身体已经冷掉的老人搬上车。其他所有发热的人，都喊下楼，跟着车子走了。夜里的风有点大，刮过来时，我们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要引起恐慌。”医生走时，叮嘱道。

“还会有人要从这里搬出去吗？”服务生有些恐慌地问我。

“不会，情况会好转的。”我回答道。

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我不觉得告诉他们真相更好。我反而觉得，不停地传达信心，更重要。这也是在告诉我自己：情况正在一天天好转，疫情马上就要结束了。除了这份信心，我们不需要其他任何怀疑和担忧。在我看来，任何担忧都于事无补，只会扰乱这个旅馆里其他人的心。我将这个结论当做是深刻的教训。

如果说过去我秉着“实事求是，陈述事实”的原则行事，那么，自从我成了这里的救援队的一员，我重新树立我的原则：一切都正在变好，不会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