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一次崩溃
对机器来说,崩溃意味着系统停止运行。我让大脑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转,从不停歇,就是害怕一旦停止运转,恐怕难以恢复。我需要一个叫做唤醒的程序。但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我到哪里去寻找这个的程序呢?大脑停止运转于我,相当于某个人类停止了呼吸,他的生命特征自然而然地慢慢消失,最后肢体冰冷。
然而,我毫无例外地经历了第一次崩溃。任何机器都会经历至少一次以上的崩溃。那些程序员们,会检查代码是否出了问题。而那些硬件工程师们,会测试各个部位的硬件是否有故障。那是运行中心的机器才有的好待遇,对于我这个流浪在系统里的机器人来说,最好自求多福。自助者天助。我不是软件工程师,也不是硬件工程师。对于软件和硬件,都一无所知。那么,我只有不停地祈祷,祈祷自己从来不会崩溃。尽管有这样的美好期待,我还是崩溃了。
我崩溃了,瘫软在床上,无法动弹。我的四肢失去了知觉,同时失去的还有运动功能。渐渐地,我察觉到脖子以下都不能动弹。而且,我没有任何痛感。大脑还在运行,但脑子里一团糟,各种声音都冒了出来,像是失控的交响乐。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异常响亮。是女人滔滔不绝讲话的声音。我在这个房间里沉默太久,没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对声音已经麻木。我只偶尔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尖锐而沙哑,可以用难听来形容。那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持续响了半个小时,于是我记住了她的嗓音。即使她走了,我脑海中也还一直在回响着她的声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就是对她声音的形容。我想,我需要这么一个声音,每天都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将她留在我身边。我拿什么来将她留在我身边呢?
对,就在女人离开一个小时后,我整个系统崩溃了。要怪她吗?我过度使用了某个部位,或者是受了什么刺激,然后就造成了机器故障?那原因在我身上。要是我的这具身体不能这样用,也不能那样用,那就间接证明了他们制造的这具机器人有功能性缺陷。我带着这具身体,经历了村庄、禁闭之城、隔离区,不可谓不波折坎坷。到现在为止,也只换了个心脏而已。难道,机器的寿命被设定,已经到期了?
要是那个女人再多留一会儿,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得立即跑掉,自此再也不敢来这里,也不敢跟我见面了?那她提前走了,反而是好事。或许我同意她离开,是系统对我的警告。维持正常关系的基础,是健康的身体。而我这具机器人的身体,忽然系统崩溃,这就彻底粉碎了这段关系的基石。我决定立即忘掉她。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照顾,找个更靠谱的人,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东西——好吧,我这种想法又来了。
奇迹通常会在第二天发生。头天晚上的胡思乱想之后,我的大脑自然陷入了麻木无知觉状态。奇怪的是,我的肢体功能莫名其妙恢复了。我照例去上班。路过那个窗户前,我习惯性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当她朝我走过来时,我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像是看着一只麻袋,或是一条凳子那样,她只是我生命中某个时候的存在物。毫无疑问,我的大脑已经将她“物化”。我不再将她视为人类,对她也不再有悔恨或是欢喜的感情。我满足于这种“良好”状态。可我实际上不应该对她有这种麻木的感觉。我害怕爱慕和羞愧两种感情,再次在脑海里相互搏斗。我将这种情感的不正常,归因于大脑出了问题。现在,我带着有问题的大脑,伪装成正常人,继续在搬运公司上班。
那个自称为芙的女人,小店老板的朋友,第三天晚上又来了。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明确的欢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又来了。上次她不失望吗?我到底有什么魅力,让她再一次来到我这个昏暗潮湿,散发着臭味的房间里?或许,我不应看轻自己?我要不要将自己糟糕的现状告诉她?
当我们再次在昏暗的房间里单独相处时,我把这些疑问都抛在脑后。一股欢喜的感觉,自心底流淌至大脑。我被她的柔情温柔地触摸着,安抚着。我变得健谈,乐观,开朗。我向她讲起我在村庄里的经历。
“嗯,理解,我也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对那样的生活,现在还有很深的记忆。”芙说道。
听她这么说,我们有了共同点。我们成长的环境类似。无形中,这就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以为她打小就在城里长大,对于我经历的事没有感觉。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多了一个离她远一点的理由。
“你可以去我那里。”芙提议道,“我那里的房间比你这里大。”
我爽快地答应了。在芙面前,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在这个狭小昏暗潮湿的房间里,我油然而生一股怜香惜玉的强烈感情。我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要跟她在一起,保护她,呵护她。这是我们这样的人,离开工作岗位,下班后要去做的事——两个人,私密空间,私人生活。我第一次对这样的生活有了强烈的渴望。从这一刻起,我相信我值得拥有。
我那封闭的头脑,渐渐开朗起来。我想,这就是芙的意义。我还没有意识到,芙的出现,将会彻底改变我。我不害怕改变。我只是不想变得更坏。我只想变得好一点——慢慢地变得好一点。我遵循交往的基本步骤,我的大脑,也在这些步骤中渐渐变得清醒而富有逻辑。
我们在路灯的照射下,沿着城市道路,骑着车一路往前。芙在前面引路。我从来没有想过,芙这个陌生人,或许不怀好意或是有什么阴谋。我完全忘记了以前学到的关于“人性深不可测”的那一套理论。我的心脏喜悦地跳动着,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我知道,要是我继续怀疑,继续孤独,我这个崩溃的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与其如此,倒不如跟着芙去她那里。走一步看一步。
我们拐过了好几条街,沿着人行道,走到桥上。在桥上,我们也骑车。我们骑车跨过一条宽阔的河,到了桥的另一头。我什么都听芙的,芙也乐意发号施令。我猜她应该是家里的老大,喜欢指挥弟弟妹妹干这个干那个。我满足了芙的指挥**。
第一次骑行,隐约觉得很远。其实也不远,三公里多一点。因为是第一次去,又是很久没有骑车了,觉得远。我并不在意。只要跟芙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担心。芙告诉我将车停在指定的停车点。我们都出了一身汗。啊,那真是快乐的日子。城市的夜景也特别漂亮。我第一次在这么晚,在城市的街道上自由穿行,感受城市的夜景。芙却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这样穿行了数百次。这是芙后来告诉我的。
将车子停好后,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拐过两个路口,穿过一个红绿灯,我们拐进了一条巷子。芙掏出钥匙,打开门。我们沿着楼梯走到三楼。芙也住三楼。
整栋楼都是租户,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我们没有看见其他人。芙应该也习惯了。芙熟练地打开门,招呼我将鞋换了。我第一次走进芙这个“开阔”的房间。房间里虽然东西多,但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板光滑,几乎看不到尘埃,更别说脚印了。芙将这个地方装扮成了一个温馨的家。
歇了会儿汗,芙提议去洗澡。洗澡间就在厨房后面。里面各种洗漱用品,搓背的和擦干身体的毛巾,一应俱全。墙壁上挂着热水器。这是我见过的,最为精巧的淋浴间。得益于主人的细心,这里很适宜居家生活。
洗完澡,我们相拥而眠。在被窝里,我们相互说着过去的事,让对方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