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桥边

我路过一座桥。有个小女孩，或许不能再称之为小女孩，而是某个年龄正当的女性，站在桥边，扶着石头栏杆。她低头朝河里看去，不知道看什么。

我瞟了一眼河水，路灯的光照着幽暗的河水，竟然能看见波纹起伏。我被自己的观察能力惊呆住了。要是我只看见黑乎乎的一片，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我似乎戴上了一副望远镜，将河水水面的细节都看清楚了。这也不错，我喜欢这种感觉。我知道接下来我的任务是什么：不再受外界事物变化的干扰，执着地寻找能让我头脑清醒和兴奋的那些事物。这就意味着，我不会再一惊一乍，没头没脑。我不会再在路上漫游，而是主动地、有目的地寻找和靠近那些能激活我大脑的事，加入进去，体验那个被事和人纠缠的过程。也就是说，我不再逃避，而是主动迎接。我意识到，时不我待，再一味逃避下去，等到激素分泌骤减，内心不再有任何冲动时，我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我要做的，不是逃避内心的冲动，而是主动去为这份冲动找到某个努力的方向——这个方向将指指向某种不朽的成就。

另外那个我，那个幽暗的、悲伤的、不自信的，总在犹豫中的我，要将之暂时忘记。我隐约觉得，或许是我的女秘书，在那场有争议的官司后，将那个负面的我留在现实世界，让他接受审判，被投到监狱里去服刑，而让这个积极、阳光、开朗，一直寻找突破点的我，进入我自己设计的系统，用亲身经历检验这套系统的可行性。

我仍然是完整的：幽暗悲伤，积极阳光，一体两面。这两个身份，因为有虚拟系统，一分为二，各自体验，这于我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了。我不用担心自己不完整，不用担心过于强调积极阳光的一面，而失去幽暗悲伤那一面对我的庇护。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时结束这次历练，回到现实中去，找到那个幽暗悲伤，或许还在服刑的另一个我，跟他合二为一。

“我没有可以忽略他，我只是暂时跟他分离了。”我自言自语。

我原本想像往常那样，在这个女子身边走过去，对她没有任何期待。但这一次不一样。我脑海中呈现“某某女子跳河”的新闻，自然而然幻想出了女子跳河的画面瞬间。眼前这个女子，穿着运动鞋，宽松的运动裤，厚厚的宽松上衣，看不出像是要跳河的样子。

我停下来，瞟了她一眼。作为一个人类，我想，你不应该对你的同类过于冷漠。虽然我跟她素不相识，但我也不至于见死不救。我觉得我有义务，也有责任，在她跳河之前就阻止她——不然，第二天人们会在下游某个地方发现她冰冷的躯体。她从一个鲜活的生命，无声无息——主要是不为人知——地成为一个再也没有生命的东西，这是一种无法挽回的悲伤。虽然我的主动搭讪或许有骚扰的嫌疑，但我已经知道如何保持分寸。你不能贸然去接近某个陌生人，大家各走各的路，毫不相干。可如果他人有轻生的迹象，你就有义务去拯救她。在我看来，如果她决定跳河求死，那么，我的干涉就是延长她做出求死行动的时间，用这段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是否真的有必要。纵使你有一千种理由求死，只要再想想，说不定能找到某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呢？

你不太可能已经经历了无法忍受的人间沧桑。你那年轻的模样，我敢肯定，甚至可能还没有经历过人间的极乐：我指的是你全身心投入某件事，你创造性地交出了某个令人拍手称赞的成果；又或者你有某个懂你、理解你、愿意聆听你的人，总陪着你，你的悲伤，不再那么沉重，而你的快乐，常常因为分享而变成了双倍。

对悲观的人来说，活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随时随地都想死。

“太累了，活着太累，而且没什么希望。为什么还要继续这样活下去呢？”

通常，很难拯救这样的悲观者。就像你无法从某个深渊里拯救某个人一样。我开始想念那个或许此刻已经身在鉴于的幽暗悲伤的我。我想，那个人大概率是怀着这种想法。我对他太了解了，过去以来，我们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我们是“我”的一体两面，我们相互交替出现在“我”面前。我记得他那种深层黑暗，不可救药的悲观。他的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暗，看不到任何希望。他连呼吸都艰难。他无法想象人可以过得轻松自在，可以幸福地生活在地球上。我现在都还替他捏了一把汗：要不是将他跟我分离了，我现在还要受他的控制，无法体验到生命本身的快乐：你原本自由自在，可以做很多事。你的使命是不负才华，不枉此生。你应当遵循你的生命之光，循着你的热情，大步前进。

于是，我走向这个年轻的女人。我对女人缺乏经验，过去经常脸红心跳，不知道怎么跟她们相处。这次不一样，我是那个积极阳光的我，我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我向她打招呼。

“这里风景很漂亮哦。”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

“前几天有人在这里打鱼。就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光线。”我说，“确实也有不少鱼。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没由来。”

她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是坏人，看上去也不是。我没有畏畏缩缩，没有理由让任何人怀疑我对她有什么图谋。我猜想，这个时候，就需要我这样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我看见她犹豫了。她往后退了两步，不再探头去看桥底下幽暗的河水。不用去试探，可以想象，这里的河水，跟你在家里拧开水龙头，双手放在水龙头底下，感受到的那种冰冷是一样的。虽然还不至于刺骨，但会冷得你直打哆嗦。

女子被我的话打断了思绪。她脸上有些不悦。我却很高兴。我知道，我达到目的了。她在思考如何跳到河里去，想象自己会如何在河水里挣扎。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跳河这件事上了。我硬生生打断了她的思绪，肯定会惹得她不高兴。但我的目的就是要惹得她不高兴，这样才有利于我阻断她轻生的念头。

我还不敢轻易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喝一杯”这样的话。如果她懂我的意思，或许会跟我走。我们都是这里的陌生人，我们都孤独。要是她想不开，可以跟我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聊些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让气氛暖合起来，我们也不至于那么孤单。我不管她是失恋，还是失业，又将这些事想得有多严重，我只想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我可以陪她走一段路。

“我确实不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和愁怨。”我会说，“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要做的不是确认你所认为的那种痛苦，我没想顺着你的想象深入下去。我想要的，恰恰是让你从你的想象中解脱出来，就像另外一半的那个我，此刻正在监狱里，监狱的围墙和铁栅栏，将他所有的恐惧和忧愁，都阻挡在里面，不会跑出来兴奋作浪。”

实际上，我什么都没说，一直默默地陪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时不时地看我几眼。我们对峙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她离开了石头栏杆，向桥头那边走去。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眼看着她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我本想离开这里，另一个念头又起来了：要是她沿着这条河，到另一个地方去寻她的路呢？

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朝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