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浩京乾宁宫中,曾居一位痴迷佛道的太皇太后。许是因为这为老太太身份尊贵,加上对礼佛之事过于虔诚,高宗皇帝拗不过这位祖母,只得在这尊崇儒术的靖国皇宫内破例修建了一座小小的佛堂。
佛堂是加建,因此朝向采光均有逊色,明明是艳阳天,但堂内却昏暗异常。所幸有那一灯如豆,不至目不视物。
堂中佛像并不算极大,只比成年男性高出寸许,但雕刻得出神入化,斑驳的佛面上满是悲天悯人之情。
佛像前跪着的女人身穿缟素,青丝未被任何首饰禁锢,只是柔和地顺着身子淌下。她手握佛珠望着前方,不知道是在看那佛像,还是在看那映在佛像前,比之更为巨大的人影。
“广王朝政一向繁忙,怎么今日有空到哀家这清冷之地来,莫不是,陛下今日又惹您不快了?”女子缓缓起身来,回首朝深厚问道。
女子虽然自称哀家,但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她此时面容没有丝毫妆容修饰,但却依然能让京城的群芳黯然失色。或者说,这白衣素裳,不施粉黛,比起那凤珠霞帔,更加适合这哀愁的杏眼柳眉,这清冷的气质。
“太后折煞小王了,小王岂敢与陛下置气?啊,今日前往乾宁宫,未向太后通报,是小王失礼,请太后责罚。”
来人虽从头至尾都在致歉,但言语却听不到丝毫的敬意。
女子当然也听出来了,但她也只能苦笑回道:“无妨,堂外日晒,广王快请进来。”
广王听闻后,毫不客气地抬脚踱步进了佛堂,站在了女子身侧。广王魁梧高大,比之佛像不遑多让,二者衬得女子身形更为单薄。
“这佛陀好生荣光,竟受得起我大靖太后一拜。”广王微微抬首,他的上半张脸隐没于阴影中,神情看不真切,只余那棱角分明的下颌,和那削薄到冷酷的唇。
“佛祖慈悲,教化普渡众生,自然是受得起。”女子仰望佛像,轻声答道。
“呵呵呵呵,那么,可受得起本王一拜?”他的声音总是极轻,比耳语并不大多少,但对人的压迫却似有万钧。
女子心中默念一声罪过,朝着佛像微微垂首。旋即朝身旁之人侧目道:“殿下有此一问,想是我佛并未感动殿下,若是如此,想必佛祖并不求殿下一拜;而此刻殿下心中无佛,却又何须跪拜?”
这句话看似回答了,但却又没有回答什么紧要内容。不过广王也并不真的想要什么确切的答案。他真正需要答复的,是下一个问题,一个更难答复的问题。
“佛祖是如此,那么陛下呢?”
有一瞬间,广王看到女子轻捻佛珠的手停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
“广王虽说于殿下分数君臣,但殿下确实陛下的长辈,也是先帝钦定托孤大臣。更何况,广王为大靖劳心劳力,对陛下,赤胆忠心。这些,岂不比跪拜这一表面上空泛的礼数,更显敬意于忠诚?”
广王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他微微颔首道:“太后乃是识大体之人,比之我大靖庙堂之下一些尸位素餐的朝臣不知是好上了多少。”他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朝堂外走去,快要到门槛之时,却是停住了步子回身说道。
“今日早朝,小王一时疏忽忘记了跪拜,陛下倒还没着急呢,反而有些下臣跳脚了,于朝堂之上污言秽语。经由陛下首肯后。已被小王诛杀。”
这下女子手中的佛珠已不是仅有一瞬停止转动了,根本是被她完完全全紧握在了手中。
广王见状轻笑道:“太后且宽心,闻人侍郎是和太后一样识大体之人,此时,安然无恙。”
女子猛然回头,双眼死死地盯着广王。他的容貌此刻已能全然看清。他生得一双令世人胆寒,令先帝不喜的重瞳。这双妖眸,高挺的眉骨和那唇上的髭须,让他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头生着乱瞳的邪龙。
无论这番话出于何种目的,广王显然成功了。因为太后回首看了自己一眼。或许她的神情,她的身形,都控制的极好。但敌不过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怨恨,决然,却唯独没有恐惧。
二人就那样对视着,直到广王率先打破僵局,竟是连告退都未有便转身离去。
刚刚走出乾宁宫,等候了良久的侍从便迎了上来,“殿下,吏部侍郎在迎风亭等候良久。”
广王没有搭理侍从,反而朝着一旁的树林说道:“没用的,如果你觉得太后会为一个闻人懿而乖乖听话,你就太小瞧这个女人了。”
侍从急忙看向树林,可那里别说一个身影,竟连一个身影都没有。
可广王却接着道:“刚才的反应已经说明他在太后心中分量不小,太后会为他做出些许妥协是必然的,这便够了。”
侍从吓得瘫软在了地上,如同是一滩将化的烂泥,因为广王太像是在跟一个虚无缥缈的鬼魅说话了。
“现在便去看看那位筹码吧。”广王走时微微朝身侧睥睨一眼,仿佛在看一条虫豸。
刚走上廊桥,便看到了等候在湖心亭的身影。
无论是见过他几次,广王都会觉得这位名动京城的少年无愧于“仪容瑰伟”这一形容。他虽是身材高大挺拔,容貌英气,生得山眉海目,但难掩他世家的书香遗风。二者相得益彰,仿佛前朝那位颇具盛名的谪仙人,青莲仙再世。
少年似乎也看见了他,远远便下拜道:“臣闻人懿,参见广王殿下。”
“快快请起”广王稍稍加快了些步伐,过去扶起闻人懿,而闻人懿也很给面子地在起身时放慢了动作。
“辛苦闻人侍郎在此等待多时。”
“约好了今日汇报朝中六部走失官员人数,是臣之职责,无甚辛苦。”
广王接下闻人懿递上的名册,落座在就近的座椅上,随后便打开了这道折子。
广王看得很快,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找的那个名字。不过不出他所料,这份名册之中没有那个名子。
“呵呵呵,昭臣近日统查核对在朝和逃逸官员人数,属实劳累,也或许正是因为劳累,才漏到了一个重要的人吧。”
“此事乃陛下和广王极为重视之事,故而就算再劳累,臣也不敢有一丝疏漏,特别是,大靖的高品阶大员的走失情况。”
“嚯?那看来昭臣你身为主管天下官员的吏部副长官,消息不大灵通呢。本王怎么听说,最近,有人在这浩京以外的地方,看见了璐兰郡主?”
“殿下,微臣...”
“昭臣,”广王抬手止住了闻人懿的话,“其中的可能缘由之一,本王先前已然提过,那便是你太劳累而疏忽了;还有一个不大可能的原因,便是本王要你统计逃逸官员人数,你竟真的只是统计了官员,但本王相信昭臣你这样的聪明人不会犯如此错误。当然,还有一个更不可能的原因,那就是正是昭臣你,助我那小侄女逃走的。”说完这句话,广王定定地看向闻人懿。
闻人懿早已伏身下拜,看不清丝毫神情。
广王低低地笑出了声道:“昭臣何须惊慌,本王知晓昭臣断然不会如此悖逆,与我那侄女更是素无深交。”
“臣负陛下和殿下所托,请治罪!”闻人懿尽管伏身于地,音色却毫无惧意。
但这次却轮到广王不语了,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湖水,仿佛在与深处的何物对视。
“去把璐兰带回来。”良久后。广王轻声说道。
“殿。。。”
“嘘...”广王竖起食指在唇前,“闻人侍郎可知,为何如今吏部长官,死的会只剩你一人吗?因为你聪明,不会学那些老家伙当那所谓的诤臣。陛下需要的谏臣,是那些,能够发现我们所言之疏漏之处,或为诏令提出建议的聪明人。而不是指那些...”广王重瞳冷冷注视着皇宫方向,“出言反对的庸人。”
闻人懿感觉此时面前的这位王侯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身畔出现了一头蛟龙,正死死地缠绕着自己,威压逼得他喘不过气来。若是寻常人等,此刻怕是连大汗淋漓一次都不足道也。
“本王再说一遍,把璐兰带回来。”广王俯首对闻人懿淡淡地说。广王言罢,如同那不存在的邪龙散去,被其所紧锁的天地气息再次流动。
“是...”此时此刻的闻人懿,只能给出这样的答复。他挣扎在想在广王面前站起身,但广王抢在他站立前,便脱下身上紫袍,在空中展开后,披在了闻人懿的身上。
“这差事若是办成了,闻人侍郎回来后,便是闻人尚书了,”广王的双手犹如巨钳般禁锢了少年的身体,强迫他的眼神直面自己。“紫袍在身,本王和陛下都时刻看着你,还有,太后。”仅仅只是两个字,那双星眸中的光芒,仿佛黯淡了一些,但就是这一瞬的黯淡,在广王面前暴露无疑。
“听了这么久,不想说什么。”广王待闻人懿的身影完全远去后,才开口,但是四下没有一个人。
话音刚落,亭子上翻身下来一道黑影,仿佛夜枭落地。但令人惊愕的是,此人身形比之广王闻人懿都更为魁梧,却不留丝毫响动。
“闻人昭臣,不可信。”来人隐没在黑色兜帽中,声音仿佛金属震颤,令人不适。
“我当然知道。”广王端起桌上先前闻人懿沏好的茶,“但他很聪明,知道保命,这便是我可以利用的一点,况且,朝中也需要青年才俊助我大业。”
“叫人跟着他,若是他真的不肯为我所用,那必然要绝此后患!”
“怎么了?”广王见来者领命后,依然没有离去便皱眉道。
“今日你前往乾宁宫前,献国侯借太后表亲进宫请安之名蛰伏宫中,意图行刺,已被我属下缉拿”
“此人与太后渊源如此深厚,万一狗急跳墙攀咬太后该如何是好,你了结了便是,何须多问。”
黑影消失了,如同来时,无声无息。
他的身影带起来一阵清风,而清风带起来一片孤叶,落入茶盏中。
“若是他人,或尚有余地,只可惜你忝居朝堂数载毫无建树,只知顽固守旧,那留你何用。”广王满脸厌嫌将茶水倾倒在地下,不知道是对那片叶,还是那位献国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