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锅烩菜

听到奶奶与二姑之间的对话，李东升心中不由一叹。

这就是八十年代。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穷，虽然苦，可是他们大多数人的心地却很良善，有同情心，凡事都习惯替别人去着想。

就像这次的满月酒。

村里的很多乡亲与朋友，都是礼到人不到。

虽然礼很轻，大多都是一个鸡蛋，一分两分钱，或是一个窝头，半斤苞米等等等等，大多都会有所表示。

有些亲朋纵是人到了，最多也只来一人，绝对不会贪食多带一张嘴。

因为谁都知道如今的年景不好，大家都不容易。

不管是喜宴还是丧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如此。

纵是有人私心重，想要趁机多带些人大吃大喝一顿，却也是不敢真的去做。

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家永远都不办酒席。

一但自己开了这个头，坏了大家都在心中默认的规矩与体面，以后轮到他们自家办席的时候，也必然会遭到同等的对待。

张桂兰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对于这些礼尚往来的门道，自然是极为熟悉。

所以她才敢在手中只有十几块钱的时候，就有大办满月酒的底气。

很快。

太阳升起一丈高的时候，院子里就已经逐渐地热闹了起来。

大伯、老爸、三叔全都在外面招呼客人。

大伯母、老妈、三婶，还有后来过来的大姑、二姑等几个女眷则开始动手烧起了大锅菜。

没错。

这个时节，各村里的酒宴，少有说是几个盘子几个碗，一般都是这一锅又一锅的大杂烩。

白菜，猪肉，炸好的豆腐块，焦丸子，炸腐竹，红薯粉条，等等等等，分先后顺序烩入一锅，加入盐及特制的香料，大火熬煮。

煮好之后，油花花，香喷喷，诱得人直流口水。

开饭的时候，每人捞上一碗，配上早起刚蒸好的杂面馍馍，既好吃，又实惠，还管饱。

比那些华而不实的盘盘碗碗，实在多了。

吃完了之后，每人再来上一碗酸香扑鼻的鸡蛋汤，别提多美了。

事实上，不止是在八十年代，就算是在四十几年之后的新世纪。

豫东地区的农村里在办酒宴的时候，也都很喜欢这种烩菜的待客方式。

开席之前，过来的宾客几乎每个都会先进屋里来看看李东升，毕竟他才是今天大席的主角。

“哟，这孩子长得可真秀气，有点像他妈！”

“哪啊，我看更像他爸，你看这两只大眼睛，多虎瞪，跟向荣小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样！”

“什么，生下来就有七斤二两？”

“那可不轻哟，果然是个大胖小子！”

“来，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

李东升无疑成了现场的焦点，谁都想过来摸一摸，抱一抱。

在这个过程中，李东升不但如愿地见到了大姑，四叔，四个舅舅，还有很多看着年轻了至少四十岁的亲戚长辈。

这个时候。

李东升已然有些相信，自己确实是回到了四十年前，回到了他才刚刚出生时的八零年代。

他，似乎又重活了一回！

不过，没等他感慨太多，熟悉的疲倦感再次袭来，最后双眼一闭，又在奶奶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时间在睡梦之中飞速流逝。

到了正午的时候，喜锣一响，酒宴正式开席。

来的人虽然不是很多，却也将事前准备好的六张桌子全都坐满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酒味，菜味，烟火味，在空气之中弥散不止。

已经睡了快两个小时的李东升，也在这个时候正好醒来。

虽然被奶奶抱着坐在里屋，却依然能够闻得到从院子里飘散过来的、熟悉的烩菜香气，听得到老爸李向荣在兴奋地与人喝酒猜拳。

“哥俩好啊！”

“四季财啊！”

“六六顺啊！”

“哈哈，老刘你又输了，快喝快喝……”

还真是热闹啊！

李东升在心中轻声感叹。

在他以后近四十年的记忆里，李家的这座老宅之中，好像就再也没有像是今天这么喜庆热闹过了。

哪怕是后来四叔、五叔成家，也是在县城中的酒店里待客。

档次虽然看着更高了，人来得也更多了，可是气氛却远不如现在，饭菜也远没有这一锅锅的大杂烩来得美味、实在。

吱哑。

房门被推开。

老二媳妇儿朱秋燕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一满碗的大烩菜，热腾腾地泛着油光。

“妈，孩子交给我来抱着好了，你快趁热吃点！”

说着，朱秋燕把手中的烩菜与杂面馍放在桌上，伸手来抱李东升。

张桂兰没有拒绝，顺势把孩子递出，看了一眼桌上的馍与菜，轻声向朱秋燕问道：

“吃饭先不着急，快跟我说说，外面的饭菜可还够吃，过来的亲朋吃得可还满意？”

饭菜好不好吃，菜量足不足，亲朋们喜不喜欢，直接就关系着这次大席的成败，老太太一直都很上心。

朱秋燕轻拍了拍有些扭动身子的李东升，笑着回道：

“妈你就放心吧，外面足足熬了三大锅，每一锅都至少有十斤白花花的大猪肉，可香着呢！”

“亲戚朋友们都吃得很好，有几个还特意向我们打听把烩菜做得这么好吃的秘诀呢！”

朱秋燕笑得很开怀。

这毕竟是她儿子的满月酒，办得这么风光，还得到了亲朋的认可与喜欢，她脸上也很有光彩。

要知道，今天办大席，她娘家那边也是有人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

张桂兰听了，也不由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不过，那做菜的配料方子可不能随便告诉他们，那可是老太婆我的独门秘方，将来是要传给我大孙子的！”

听到这句话，李东升的小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会心地笑意。

同时，心中也不自觉地升起了一丝难言的酸楚。

毫无疑问。

奶奶从来都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以后这炒制大锅菜的用料配方，还真就只传给了李东升一人。

只可惜，年轻时的李东升并没有太把这个方子当回事儿，也没有要当厨师戴高帽的打算。

所以，在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煮过一次大锅菜给她老人家尝尝。

直到后来，他人到中年，遭遇下岗危机。

再加上老妈病重，孩子升学，以及每月至少六千块的房贷、车贷。

重重压力之下，他不得不放下脸面，支摊做起了小生意，赚一些辛苦钱。

后来看到小吃的生意似乎很有搞头，他便突然想到了年轻时奶奶传下的大锅菜秘料。

回家试着煮了一锅拿出去卖，结果生意却出奇地好。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东升才意识到，奶奶传给他的这个配料秘方，确实不同寻常。

说起来。

那两年若不是有这大锅烩菜的生意兜着，李东升可能连二零二二年都撑不到，早就已经灰溜溜地卖了城里的房子与车子，回老家种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