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赐圣水,念恩德
赫穆只好自己坐在桌边,正在他头顶灿烂的星汉里,云和雾给惨白的月蒙上一层灰灰的光晕,乌云越来越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势,迅速地盖住月亮。仿佛这圣塞勒涅女神、这终结的小女儿变成了乌云叛军的俘虏。
她随他们扬沙的铁蹄一同消失不见。风里也不是水汽,是她对故土担忧而留恋的泪。大约是泪水太多了些,化成纤细清瘦的冷雨一丝丝刺下,被风吹进窗口,很快就浸湿赫穆的头发。
赫穆叹口气,对旅店的老板喊了一声:“来一份面,一盏茶。“
虽然天色已晚,那老板却依然精精神神在前台候客:“先生等一会,这就来。”
旅馆里没有几盏灯,暗的令人困倦,街上也是昏黄一片,雨丝发出刷刷的击打声,落在树叶和屋檐,土路被冲刷的干干净净。有些迷蒙的土的腥香气被雨水卷起。旅店里算上柔萨,也就只有三个客人,冷冷清清的。斜飞进窗口的雨丝越来越多,赫穆起身把支撑窗子的小棍放下。
静,只是极致的静。
正在这时,一种奇特的韵律从街角处传来,一声声连续着,没有一个是清晰的音节,也没有一个是优美的音符。然而它并不刺耳,反而有种震动人心的力量,它在加埃的头脑中产生嗡嗡的共鸣——他好奇地把窗户重新支好,向外望。这并不是什么正经教派的正式活动,反而看上去是场多个乡村原始宗教的大杂烩。
霎那间,街道上所有的房门全部打开,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在凄苦的雨中,午夜发出它的喧哗,寂静发出它的歌声,地面发出它的震颤。
这一条游街队伍实在很热闹。先是一个孩子一边撒下花瓣,一边用他空灵稚嫩的嗓音婉转地唱,孩子的声音太纯净,纯净地令人心旌动荡不安。她唱的一句歌词也没有,只是不同的音节。
接着两根哀切的长笛开路,然后是三支呜咽的短萧镇场,四个风笛手紧跟其后。几种不同的音色混合,才产生了仙乐般的效果。
这几位音乐家都走到赫穆能看见的位置后,就是两位透明色头发的轿夫,在车舆前,身强体壮的,一望便知是挥锄头的好把式。他们都穿着深红色的短袍,头上绾成一个发髻。车辇被四面白纱围起,朦胧间有一个人影端坐其中,她发上还挽着白绸带结。
从衣服被淋湿的情况来看,他们已经在雨里行走好一阵子。雨水顺着轿夫透明的发丝滑落,一滴一滴的,把猎奇与纯洁混合在一起。这会是什么人呢?大晚上顶着雨,不回去睡觉,要办一场这样的不伦不类的法事?
赫穆想着这些问题,伸长脖子,探寻远处尚未登场的人的模样,就听见身后一声大喊。是旅店老板,他连外衣也没带,痴狂地叫着什么,冒雨飞奔出去。
“转生神女!转生神女!”他用尽一切力量冲车辇中的人影表达自己丰沛的情感。在过门口时,还被门板绊了一跤,差点扭到脖子,他“嗷”地怪叫一声。
威斯缇托从后厨拿着几个跟厨娘要来的橘子,得意地迈着方步走出来,乍然听见这几声喊和叫,橘子都滚落到地上,他急忙把这些金黄的果实捡起。“怎么了?谁是转生神女?”
赫穆的神情警惕起来:“装神弄鬼……可能跟今天看见的转生泉派与涌泉使有关,走,出去看看。”
把塔夫绸手帕从内兜扯出,威斯缇托点点头。
这么一个鸟不屙屎的小破地方,居民竟然大晚上一个个都不睡觉。和那旅店老板一样,冒着越来越大的雨,一个接一个打开门。在门前长揖到地,跪下开始参拜。
“求求您赐我圣水,保佑我一家老小能再不生病!”一个妇人哭天抢地地说。
“我的媳妇难产,多亏神女赐下的转生泉!”一个小伙子中气十足喊道,跪地不起。
“转生泉!圣水!请再赐我一些吧,诸位神使大人!”其他几个不顾形象地大喊。
“神女,来我们家看看吧!”“神女!”
冰冷湿滑的泥地将寒气送进膝盖,没有人起身。赫穆不由得心想,到底这所谓神女是个怎样大慈大悲的高人,竟然值得人们这样。而且,还有这么大的偶像包袱,人家跪她,她既不下来扶,也没有允许起来。高高在上,一言不发。
赫穆好歹黑神白神两边都混过,还有一副灵主给的“好身板”,他多少学到点本事。论神学的造诣,在敌方针对他个人的手段中,只有黑神侧能力与白神侧的强劲攻击能生效(对大环境施法的另当别论)。他自然瞧不上这种犄角旮旯的草头神,也没有跟这群愚民一样,盲目参拜那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威斯缇托也没作表示,他骨头硬,是个看见潘塔都不跪的主,能给这女人面子?于是这两位先生在一众人群中显得十分突兀。转眼间,白纱帘的车舆已经被几位轿夫抬到这旅店正对面。
透过一道渺渺纱帘,依稀能够辨认长头发的女子。两个桀骜不驯的男人正在直直站着,像两条标杆。
三根过分修长的手指把那纱帘挑开,手指的主人要把这两人看个清楚。在雨幕沙沙的遮掩中,她浓密的长发与那一身深色长裙几乎连到一起,她的眼很长,眉很细,唇很薄,颌很直,发很黑。她的白色纱制披风与发带轻轻摇动,垂着绦穗。
“撵下,所立,何人?”她问,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震颤,颤音就在喉咙下方两寸的位置。
旅店老板声音走形,魂都要吓得飘出来:“唉,神女啊,这是外乡来的两个客人,不懂规矩,不知道您的大恩大德,您别介意啊神女。”
神女的嘴唇压根没有动,她的声音还是传出轿撵:“无妨,赐,圣水……念,恩德……”
旅店老板感动地五体投地:“欸,神女,也赐给我一些吧。我……我……”
“随赐。”神女嘴巴一动不动地说。
威斯缇托与赫穆一起接过来小盏子,其中液体就是水的样子,无色无味透明的。旅舍老板已经欢天喜地地一饮而尽。但是赫穆很平静,他把盏子端到嘴边,像喝任何一杯普通的水一样,一点点喝完。
“真喝…你……”威斯缇托不敢置信。
赫穆的嘴巴不着痕迹地动动:“……可以喝。”
听闻此话,那神女把白色帘子放下,仍然冷冷盯住他们。潜行者骑虎难下,只能也喝下一点转生泉,悄悄含在舌头下边。那家家户户的痴迷人,都恨不得将不敬神女的家伙拨皮抽筋。
神女在帘子后面说了一句什么,示意她的队伍继续向前,旅舍老板没心思搭理自己的顾客,高高兴兴在雨中欢呼,紧紧跟在这轿撵后,竟像是完全不在意在旅店的家产一般,一边欢呼,一边往神女跟前凑。
他也不是贪图神女的美貌,只是单纯的,令人惊悚的崇拜。
单纯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