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愿您的疾病早日康复
那老人千恩万谢地冲他们鞠躬行礼,慢慢脱下黑白礼服之后,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用干裂开皮的唇瓣虔诚地亲吻它,他防备的目光朝着四周看一看,然后将它平平整整叠好,收进包袱,放到头下垫着。就在这个破布包袱里,在他的宗教证明上,写着“终结之末信徒”。但谁会拒绝一个真正的神赐物呢?这是一件普通衣服,不含神谕力量。老头本人也没有借着黑神的名义传教或者伤人,即使前来调查黑神行踪和问询目击者的应急组,也拿这个“顽固不化的愚民”也没办法。
既然南侧是女厕,赫穆他们三个便在路北侧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空地,坐下休息。威斯缇托想起斯凯克提过的找回神力一事,跳起来说:“斯凯克,你说你要个水中火的心脏?我想,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因为天灾人祸降临世间了吧,你以前都是怎么从一个……”他用手比划两下,才继续说,“一个稻草人,变回丰收之神呢?你的水中火心脏都是哪里来的?”
稻草人没有手指的手臂抬起来,捂住自己的大脑袋,祂幽幽说:“我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上次是……是冰灯,一盏亮在冰壳子里的火焰。”
威斯缇托的黄绿色眼珠紧缩两下,嬉笑着:“大夏天,要什么冰灯?别逗。”
此刻已近午夜,田里的热浪犹自不肯放过羁旅人,一阵一阵拂过他们的脸颊和身子。稻草人的圆眼睛眨巴眨巴,祂仿佛才想起来地,孱弱地说:“上次,好像是雪灾,四个月的大雪啊。”冕下好歹是一位正神(他自己说的),这样可怜的语气让赫穆也跟着难过。
威斯缇托好似想到了一些什么,正皱着眉头回忆。于是赫穆舔舔正在出血的嘴巴,安慰斯凯克说:“没关系,等过两天,我想办法雕一盏送你。”稻草人听到这话,靠着一棵歪斜的树桩坐下,倚在它裸露出来的树心。目光一寸寸抬起,抬到月亮上。在对人类感到愧疚之后,祂也找到了忧伤这种情绪的滋味,就像是驾着一辆飞奔进漫天风雪里的马车,车架咯咯吱吱的响。
依稀之间,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没关系,等过两天,我想办法雕一盏送你。”
一个孩子回答道:“太好了!”
冷,稻草人只觉得冷,沉闷而结实的黑色压在它身上。一只底子开口的单鞋从它脸上轻轻踩过去。“哎!这有一个什么?”一个孩子的声音在无边的黑色外面出现,他的小脚在稻草人脸上轻轻试探,“是软的,派狄,过来,这是不是有一片蘑菇?”
哼哼唧唧的嘤鸣从远而近,这似乎不是另一个孩子,至少,不是个人类。
孩子跟“派狄”悄悄地说:“我把雪翻开,若是老鼠,看它们跑出来你就扑上去!”派狄亲昵地哼哼两声。孩子摸着它的头说:“好狗狗!”
稻草人的听觉正在恢复,触觉也正在回到感知,那孩子的小手猛地把它脸上压着的雪扒开,于是它就看见了他,先是看见两只生满冻疮的僵直小手,然后是他在单衣里塞着报纸御寒的身躯。一件脏的看不出本色的围巾裹住他的小脑袋。
发现丰收之神的人类幼崽轻声说:“唉,是一个埋在雪下的稻草人啊……”长毛纠结在一起的狗狗派狄也失望地轻吠一声,但是孩子摸摸它颈后的软毛,柔和地说:“派狄,不要这样,稻草人在这,说明周围有田地,说不定我们能挖到地下没被摘走的土豆,或者散在地里的稻穗!”
震撼的目光从孩子与狗的两张脸一寸寸抬起,向天空里看,灰蒙蒙的雪花静谧掉落,将这大地统统覆盖,纯净盖住饿殍,盖住冻野。没有声响,没有人烟。斯凯克不敢置信地坐起身,绵延无际的千里荒原上,只有这一个人,这一只狗。祂惊讶于自己的使命之艰难,以至于愣住了。
“稻草人,你,你怎么活过来了?”孩子摸摸祂身上的浮雪,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他的小狗后背拱起,张开嘴眦着牙,发出警惕的低吼。
斯凯克喜欢孩子,这几千年的轮回里,祂几乎都是被孩子从各个地方发现,并给予灵性的——只有孩子愿意跟一个安静的稻草人说话,并且在得到它回应后,相信它说的是真的。斯凯克温柔地伸出两条手臂,按在孩子瘦骨嶙峋的肩膀:“我是稻草人,你们来到我看管的土地上,却问我为什么活过来?”
若是这时候,男孩撒腿就跑,那么雪灾也就没办法停下了。偏偏,人类这一次很幸运。
“你看管的土地?这一小片……”孩子用小手向四周画着,“这一片地,哪一丛雪下面有可以吃的东西吗?”
冕下克制着感慨世道艰难的冲动,用商量的语气说:“先把我的两条腿也从雪里挖出来,我才能为你找吃的。”
“好!”孩子欢欢喜喜地说。派狄的斑点尾巴呼呼地摇,用两只爪子交替刨动,像一座水边的风车。冕下把卡在稻草缝隙里的雪块掸一掸,眼睛(如果祂有眼睛的话)朝着满目的苍凉扫一圈,无数细微的声音传进耳朵,人丁凋零的老鼠家族在忧愁寒暄,汲取养分的柔软平菇在枯木休憩,冰凉土地的残存脉搏在苍白跳动。
斯凯克低下头,伸出手臂对那孩子说:“那个方向,走上一百二十来米,有几片蘑菇,而这个方向——”祂犹豫了一秒,“走五十多米,有一个老鼠洞,不过我担心这些小家伙身上不太干净,你先吃蘑菇,明天我走远些,再看看。”
男孩扑过来,抱一抱祂:“真的吗?好厉害啊稻草人,你有名字吗?!”
一阵风急速穿过地面,带来凄厉的哨声,雪花有的随波逐流,有的被无情粉碎。稻草人说:“斯凯克,我是斯凯克。”
孩子点点头,一蹦一跳拔出蘑菇,牵着狗,领着稻草人回到自己的小窝棚。“姐姐!我回来了!你看这是谁?”窝棚里面唯一稍微比外面强的是,没有四面透风,但也依然不能脱下任何一件衣服。
比这男孩大一点的女孩子听见这声呼喊,从床上起身,头发粗略拢到脑后,酱红花格头巾包在头顶。黄褐色的棉鞋摆在床下,她像一只溺水的鸟儿,浅浅地呼吸着,艰涩的肺泡声带有濒死的颗粒感。姑娘慢慢地起身,将右脚穿进鞋。即使穿着两件棉衣,她依然脸色青白。
这女孩子穿好一只鞋,哆嗦着在床边摸索到一根柱头,是用树枝削出来的拐杖,她就拄着这跟拐杖,勉强迈出来一步。斯凯克不忍心看她被冻得发黑坏死的左脚,微微别过头。
“卡恩,咳咳,咳,这是谁啊?”她的声音像是在雪地里泡过,嘶嘶的。卡恩把狗狗牵进来,带着一些嗔怪地说:“这是斯凯克,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姐姐,你怎么起来了,快躺好。你还发着烧呢。”
认为自己对人们的惨剧负有绝对责任的斯凯克点点头,祂这次附身的稻草人还算精致,竟然有手,这三根稻草扎成的指头向上探,摘下头顶并不存在的帽子,放到胸前,低声向女士问好。
“女士,我是斯凯克,愿您的疾病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