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安荷拉
眼见着是一座女子修道院的内堂,两根以月神塞勒涅为主要装饰的人像柱列在窗框上。寒蝉样的花叶装饰和银杏枝裱成窗花,窗纸有两层,都是刷松油的闷黄色。从外向内,即便晌午的骄阳也别想争胜,只能透出梦魇似的昏光。右边墙角的月神塑像带着诸多白色花朵构成的花环,略略俯身,面带忧愁。一对闭眼小天使站在正面墙的终结之末图画前,一左一右卫护祂。但是没有人见过祂的真身,因此这一幅只不过是深秋的风景图——在视线近处,规整而无瑕的灌木整齐排列,萧瑟的风吹落黄叶。在远处,连绵的山脉之间,露出夕阳残存的半脸。
伊达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这姑娘跪在图画前,从手臂到脚尖都在颤抖。她几乎不像一个人,而像一簇没有褶皱的布料。
“安荷拉,跪直点!”一个低沉的女声先走出来,正在观众疑惑时,它的主人——身穿褐黄色罩袍的高个子修女从左侧幕后踱步出场。巨大兜帽遮过半脸,平视时只能看见鼻尖。而这件袍子的领口又太高,绷紧的蜻蜓扣一直排到下巴。
“嗯,是……”伊达扮演的安荷拉声若蚊蝇地回答。
高个子修女走到女孩子身旁,厉声说:“背《黄昏曲》逢源篇,背不会不能吃饭。”,然后她用观众听不太清的音量提醒安荷拉:“唉,你唱错了一个单词,让院长很不满,安荷拉,我也没法帮你。一会吃晚饭,我看能不能给你藏一块饼带来……”
说完这女人就三步并作两步下台去,留安荷拉自己在台上。舞台灯光逐渐暗下,安荷拉的背影直直地跪着,模拟蟋蟀与细雨的环境音响起,显得更加安静。静到极点时,一声泣血的歌喉跃出这谭死水,是安荷拉,她在唱《逢源篇》第一节:
【掬\/一抔\/月光……沐我面。】
【裁一纸素\/色……蔽吾身。】
【描\/一弯蛾眉……缀纤\/纤。】
【递一卷清涟……为扣门……】
窗纸还在,但风声呜呜的。五分钟,十分钟……从窗纸投进的光线越来越少。这个过程是无比漫长,漫长到观众们几乎难忍焦躁不安的叹息。安荷拉一动不动,就这样唱,不知过去多久,一束惨白的强光拢住她,将她洗的褪色的棕长袍紧紧包裹。叹息和默默低语立刻平息,他们提着一口气看向那女孩。她没有将面孔展现给他们。
灯光全部熄灭,舞台中央黑作一团。这突然的变化令人们始料未及,可是灯又忽然打开。
另一个修女的身影出现在安荷拉左侧,她在急急地,不能控制地记忆和诵诗。
灯一亮一灭,第三个修女出现在安荷拉右侧,她边哭着,边剪碎一件手绣衣裙,依稀可见女孩们喜欢的荷叶边。在灯第三次亮灭时,第四个与第五个修女出现在前三个留下的空隙里。第四个拎着一桶水,跪在地上,拼命擦洗地面,而第五个,就像是她跟前站着一个男人似的,她弯腰对空气说:“请进,先生,除忏悔室与墓园,您不能参观其他地方。”
灯光继续闪烁,后出场的四个修女竟然轮转起来,前一刹那在迎接信徒的,下一刻,就挪到诵诗修女旁边,冷冷注视她,还伸出一根威慑力极强的食指。就像在玩一场离奇的补空位游戏,这四个人一个接一个补好空位,一边小步快走,一边完成下一个空位的工作。就在她们轮转过一圈时,安荷拉猛然站起,走到迎接信徒的修女位置,轻轻拍她。
她开口唱到:
【塞勒涅赐汝无上纯洁,莫要丢它泥潭深陷。帽沿下藏着粉皮鬼面,你知如何恰当表演。】
就在那迎宾修女转身毕恭毕敬地拉下藏在兜帽里的铜面具,将可怖的紫铜花纹展现给“来访信徒”看时,安荷拉迈着轻快的步子跳到诵诗修女身侧,取其福音书,大声唱出:
【德米特走过万里江河,见遍轻浮姝丽容颜。怎能忘记那苦心劝谏,谨守品德肃穆净贤!】
她亢奋的高音实在太过强横,让天花板跟着粟粟颤抖。
【荷叶褶细缝捻出摇曳,翻花绽放蕾袖光鲜。都不及白衣如雪翩跹,由奢返简才会万难……】
赫穆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很快背完自己的台词,并尽力记住调度。第一幕的几位修女都是安荷拉生活的一个方面。她像任何一个生活在几百年前老终结修道院的女孩一样,从小就被彻底控制着全部思想。该擦地时就擦,该迎接信徒就迎,该被罚背诵诗就不能吃饭。
虽然彼得一世登基后放宽修女培养标准,并且在一些工作上不强制要求修女参加,比如从民间选取未婚女孩组建唱诗班,这样变相告知教会减少修女招收数量。但部分古板教条的修道院依然存在。人们没法拯救所有凋零在深院里的花朵。跟有些不在终结教的人们想象的不同,并非所有女孩都是自愿成为修女,甚至于很大一部分是被父母从各种年纪丢到修道院门口,而从此失去童年和青春的孩子。还有一部分是不愿被同乡恶霸欺侮逃到修道院、乃至已经被欺侮后对世界丧失信心的姑娘。
她们当然感激这个活命的机会,但活命的代价是,失去了人生路上其他所有的选择权。
正在赫穆偷偷从后台的门缝观看时,伊达扮演的安荷拉从梦中醒来,她是被修道院长——一个严厉过头的老太太用竹板打脸打醒的。原来刚才几个修女都只是安荷拉跪着唱诗,又困又饿,在冰凉砖地上睡着时所做的梦。那老太太激昂地批评她,都是汉森的祖爷爷会喜欢的,对女孩子的“三诫九律”,赫穆简直不忍卒听。
般延让他来偷看,不是为了偷看伊达表演能力如何优秀,而是让他尽快熟悉舞台尺寸和道具摆放,免得一会被绊倒,他自己出丑不说,还给观众带来不佳的视觉体验。
“一会我说开门,你就推开门进场,走快一点,亮灯之前走到舞台靠右位置,别撞到伊达。”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