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加西亚的来信与收信
这后院里并无他人,那厄丝肯犹自想狡辩一下,挣得个宽恕。他的神情变得柔善些许,竟然开口求情。
“赫穆先生,哎呀,是我眼拙了,几天写不出好诗好句,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把您误认作我已经去世的妻子,刚才才说了那些胡话,请宽恕我这一回吧。”
063把脸一绷,怒道:“我大人有大量饶了你,谁来饶过芙若?跟我走,马上到应急组去。走!”他两个向正厅里走,却不防边上冒出来一个人。
“厄丝肯!”崁莉惊呼,“你!”
厄丝肯没想到女友竟然就在这里,因担心她听见自己刚才坦白的话,便赶快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委屈地说:“崁莉?崁莉你快跟他解释,这是天大的误会,让我跳下峒森河都洗不清的误会!我现在最爱的就是你,怎么可能有什么歪心思?”
崁莉的眉毛就像三秋的寒叶,卷曲地簌簌发抖,她杏仁样的圆眼睛变成两颗钻石,泫然欲泣。“你骗我!你还在骗我,我刚才都听见了!”
厄丝肯八分的镇定没了九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跟谁说话,又是被谁指责,到底是十几年前的凄冷雨夜,还是十几年后的灿烂上午。“我没有骗你,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骗我!你对我好,你对我笑的样子……怎么可能不是对我有意?我用尽所有的感情对你吐露心声,你居然说,你只把我当朋友?什么双尾的人鱼?我不信!”
可是说着说着,他的脚腕和膝盖都失去支撑的力量,浑身一瘫,险些跪倒在地,若不是063还抓着他的胳膊,他已经把腿摔破了。“这都是骗我的,你肯定爱我,芙若!我为什么要到叶纳神话研究会来任职,就是想戳穿你的谎言!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怎么能提前知道,真的有这样一种人鱼,耶讷人鱼的传说是真的……你活不过来了,我还能怎么办?我用一切办法保存你的身躯,希望把你的灵魂召回来,芙若……芙若……”
他像一只断腿的蛤蟆,在地上徒劳的爬行,留下令人心酸的痕迹。
“芙若……”另一根针剂从他兜里掉出来,他就像看到救星一般,抓起它,想要扎进脖子。063早防着这一手,一脚踩在他小臂。崁莉听到了清晰的“咔嚓”声,不出意料的话,厄丝肯这段骨头是裂开了。
不知道是疼还是愧疚,他嚎啕哭泣,哭得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063的眼帘垂下,不出声地赶开前来围观的厄丝肯的同事,他让威斯缇托立刻去找应急组的人员过来接洽,调查这小子。自己则沉默地等在原地,耐心忍着崁莉比厄丝肯还难听的哭声。
正在阅读《塞勒涅日报》的金发男人抬起头,把眼镜向上扶起。他莫名地感到心悸。想到也许是自己上了年纪精神不济的原因,他稍微叹口气,打开怀表,看着上面开心笑着的女孩子。听着指针一下下周旋在轴上的响声,眼睛里的颓败更浓了。
“您先回去吧,我这里没事。”汉森不好意思地说,“巫医说我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死不了——老师,这是我主动跟科斯塔先生请来的功,也是我自找的麻烦,您守在这里,我反而过意不去。”他兀自说道,“老师,您在听我说话吗?”
卢卡斯的面孔有种少见的魂不守舍:“嗯?哦,那行,我刚才听泽维尔说你父母亲也要来看你,今天下午火车就到。眼看到午饭时间,病房里人太多不利于你休息。我就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他的心绪沉在谷底,提不起精神。芙若失踪已经快要十五年。没有谁明白这种感觉,即便已经知道她遇害,对她生还不报希望,可是还想知道她尸首的下落。就像是妄图在无人的午夜,在一片浓密而广远的林子里,还想看见一缕月光。
十四年前,他为什么愿意相信很可能是谎话连篇的潘塔呢?为什么在她拿出那尊粘土塑像时愿意帮助她呢?他害怕,万一有一天芙若需要帮助,而自己不在她身边,这可怎么办?说卢卡斯没有努力寻找她,实在是冤枉。
他不是已经找到她当出去的银表,已经知道她如何在拮据的时候迫不得已这样做了吗?他不是已经用尽一切办法殴打那该死的、嗜酒如命且道貌岸然的吟游诗人,已经把他的家里翻个底朝天了吗?他不是哭着求对方说出她的下落,甚至给对方跪下,丢尽自己最后一丝脸面了吗?他不是为此被那家伙反咬一口诬陷,已经丢掉人人羡慕的工作,被几乎所有“朋友”一同抛弃,不得不滚到荒僻的小地方了吗?
卢卡斯又哭又笑地走在街上,马车夫咣咣敲响的锣也惊不醒他。“呸,什么东西,走路不看路!戴副眼镜还装酷!”马匹嗔怪地从他旁边跑过,扬起的尘沙刮了他一身。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涌起的对妹妹的思念让他感到迷茫。
“先生,您这是要回家吃饭吗?我带您一程吧,如果是塞勒涅西区,正跟我顺路,就不要钱啦。”
卢卡斯没有抬头看他,也不知走了多远,只是淡然地应一声。
“嗯。”
“那上马车,咱们走吧。”
“嗯。”
他弓着身子,坐在马车里,几乎感受不到路面的颠簸。正在这时,一只肥美的野鸽子咕咕叫一声,从青布帘子挤进窗口。先是一个橘黄色的喙,然后是两颗红眼珠。它笨拙地咕蛹身体,好不容易才将整个身子探进来。卢卡斯没理它,但是一封信掉在他脚尖,啪嗒一声。鸽子的爪踩在他鞋面,有点痒。
为了让这小家伙不再捣乱,他低头去捡信。
果然,封皮写着:“收信人:卢卡斯·加西亚。”
鸽子的尾羽挡住寄信人的名,只剩下姓氏,也是加西亚。教授的眼睛在一刹那闪过微光,可是等他仔细去看时,前面分明地写着:“赫穆。”他摇摇头,像是为不切实际的设想自嘲。可是这样自嘲以后,他的情绪就像跳进深井的月亮,捞也捞不起。算算时间,赫穆已经到雅各里特城,那大约会碰见那个厄丝肯。
卢卡斯必须承认,他给赫穆刻出这么一张脸,有许多私心。他知道这孩子要向西去,也知道必须每到一座颠覆教堂就要进去参拜的规矩,那势必会进雅各里特城。他就是想要让厄丝肯看见赫穆,让这个混蛋寝食难安,让他想起来失踪的那个女孩子,让他哪怕在睡觉时也会吓得做噩梦。
让你不愿意交出我妹妹的尸首,让你在真相面前得意洋洋,让你顶着无辜被打的名声。打你!打的就是你!再让我丢一次塞勒涅第一中学的教授职位,再让我来一遍洛佩斯菲尔德这种小地方,再让我被全体同行耻笑一回“有辱斯文”,我还是要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