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罗伊吃完了他餐盘里的食物,催促着劳尔动身。
“快回去吧,这时候回去还能在车间门口坐一会儿,晚了就又要开工了。”
劳尔注意到那些男孩儿成群走了过来,这会才不急不慢地领了餐盘打饭。
“他们怎么都这个时候才来?”
“那些小伙子的午休时间比我们要长。这家工厂的老板还讲些人道主义,他们除了工作时间大致和我们一样,就是换班休息的时间要比我们多上半个小时。”
“工厂老板是指皮埃尔先生吗?”
“哼,怎么能是他呢。他就是个又虚伪又做作,还溜须拍马的狗腿子。我和他是一个村的,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些年他走了点运,比别人先进来几年。靠着这几年多出来的经验,再加上他装腔作势的演技,混了个厂长,然后就觉得和我们不是一等人了,不是一个物种了。”
一说起皮埃尔,罗伊的话匣子就被打开了,他似乎对皮埃尔有很多怨言。劳尔走在他旁边,只好一边笑着一边默默听着。
“你也和别人这样描述过他吗,万一被他听了去呢?”
“去他*的,听到又能怎么着?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那一件事儿不是他亲手干出来的?”
“我的意思是,你们住得近,又认识得久,如果关系好些,或许能让他帮你谋一份轻松的活儿。”
“不,”罗伊的语气这会倒是平淡下来,“他能做厂长就是因为他能帮老板平等地压榨每一个人。”
罗伊深深吸了一口烟,他们来到车间入口的露天通道,靠着墙根坐下。
“而且这还不是老板要求他这么干的。你以为这些人很好相处吗?”
“哪些人?”
“我们。这些工人,这些穷人。一旦有人发现厂长哪个亲戚,哪个朋友在厂长那里捞了好处,那人就能鼓动起一波人把厂长生吞活剥。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他们是穷人,他们是很可怜,但他们只是借题发挥。他们是一帮可怜的无耻的混蛋。噢,我们都是混蛋。”
“我在这儿干了快十年了,上个厂长被他们处私刑的时候我就在边上……**,那帮借题发挥的畜生…”
当罗伊说出“私刑”两个字的时候,黑暗压抑的感觉突然勾起了劳尔的回忆,丑陋的画面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而罗伊继续向劳尔输出他的演说。
“你不在这里住对吧?”
“是的,我在租住离这5公里的一个小村镇里。”
“好极了,这样你就能离那些恶心的事儿远一些了。”
劳尔被罗伊叙述中的往事勾起了兴趣,他知道这里的过去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但他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了下去。
“…他们对厂长做了什么?”
罗伊扭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劳尔,然后又把头扭了回去,似乎在回忆那难以入目的一面。
“他们先是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然后把他的手指砍了下来。”
劳尔皱起了眉头,“…厂长后来报警了吗?警察呢?”
“呵,警察来了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动手的人有几十个,难道都抓了吗?就算厂长同意把他们送进警察局,他们自己也愿意进警察局,老板也是不会同意的。我们是玻璃厂,玻璃厂在建造完成那天就不会停工,我们永远不会停工的。当然,其他工厂也不能。工人需要工厂,工厂也需要工人。”
“所以就这样算了?后来呢,厂长辞职了?”
“噢,
抱歉,我落了一部分。那些人在警察来之前就把厂长点着了。”
劳尔皱紧眉头,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劳尔低沉下他的头,他的肠胃这会儿就像喝了一大口油漆水一样恶心。
“是你非要问我的…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
“我现在不太想知道了…”
“大概过了半年,等这件事彻底平息以后,皮埃尔就当上了新的厂长。他就是当年点火的人里的一个,其余的人,多数则去当组长了。”
“**…”
劳尔忍不住骂了一声,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的掌心上传来铁锈的味道。罗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看劳尔轻而易举地就被自己三言两语弄得崩溃,也就没再张嘴,只默默地抽起烟来。
工人需要工厂,工厂也需要工人。
每一任厂长都觉得自己脱离了穷苦的工人群体,从此与众不同起来,是工厂运作不可或缺的人物,连命运也要怜惜他三分。可一旦工人的怒火烧起来,总烧不到工厂的所有者,只会烧到厂长身上。
所有者赐予厂长的袍子抵抗不了怒火,袍子下面,厂长还是个工人。这个道理或许只有在引火烧身时,披着袍子的人才会领悟,可为时已晚了。而袍子新的主人只会重蹈前任的覆辙。
多么愚蠢而又可悲!工人的怒火没有灼烧出正义,反而灼烧出恶的延续和人性的麻木。劳尔轻而易举地就体会到罗伊描述这个故事时的心情。他被人性的恶所惊愕,又为他们的愚蠢感到惋惜。
沉默中,劳尔突然对他先前感受到的诡异的痛苦有了一丝领悟。
在这个工厂里苟延残喘、拼死劳作的男人们和男孩们,不仅仅忍受着**上的剥削和折磨,他们更是浸泡在恶的空气里,忍受着人性和灵魂的剥削。
劳尔又想要逃跑了。
“为什么你还要一直在这个工厂里工作呢?你还有很多选择。”
“噢,孩子,我住在这里。况且,你确定其他工厂就一定比这里的好吗?我没有孩子,我的妻子在十多年前得病死了,我在哪个工厂还重要吗?”
“这些事对你来说难道没有影响吗?”
“当然有,我感到恶心极了。那感觉就像得了一身慢性病一样,不是绝症,无法立马至你于死地,它只会慢慢折磨你。孩子,我常年和这种折磨打交道,你要相信我。对于这种折磨,你必须要有‘慢性病心态’。”
“什么是‘慢性病心态’?”
罗伊露出得意的笑,“安慰你自己,时刻告诉你自己‘这相较于绝症已经很好了,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还有薪水可以领,你是幸运的。所以这是可以忍受的。’”
劳尔沉默了,他仔细琢磨着罗伊的理论,一股无名的怒火却从他的心底燃烧起来。
“这是放屁!…这分明是粉饰,这明明是麻木,我可不吃这一套。”
罗伊夹着烟笑了起来,他的眼角挤出好几根深沟似的鱼尾纹。
皮埃尔此时踏着钢板从他们身旁走过,用高傲的神色看了他们一眼,他仍叼着过分大的烟斗。他走到车间的金属大门前,费力将大门拉开,金属的地狱在他们眼前展开。
“是时候开工了先生们!”
劳尔看向平台上居高临下的皮埃尔先生,只为他感到一丝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