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月无星稀，劳尔已换回他自己的衣服，他手里提着煤油灯一个人走在回萨福克郡小屋的路上。这煤油灯还是罗伊托人借来的，如若不是罗伊强烈建议，劳尔此时就要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道上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劳尔行走在冷风中，有些许恍惚。这一天仿佛真的往地狱里走了一遭，他的全身没有一处不喊叫着酸痛，他又感到无比自由和放松，远方的茅草屋变成了他心中惦念的港湾，连空气中湿润的羊粪马粪味儿也变得清新好闻。

人性本如此，将原本养尊处优的人放到穷苦飘零的地方，他迟早会本能地学会体会幸福和感激。

劳尔贪恋着夜的安稳和宁静，即使他此刻十分渴望瘫倒在他那坚硬的木板床上，可他还是愿意为了这宁静的夜，再把脚步放慢些。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缥缈的狼吟，劳尔放松疲软的精神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就想起来那个女孩给他的提醒，立马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可不想和成群出没的郊狼遭遇。于是，夜也没那样安逸了，手里的煤油灯看上去也快灯枯油尽。

“嘎吱…”

劳尔推开木门，他带着一身冷气，有惊无险地赶回了自己的家。

他将煤油灯放在壁炉上，火柴的光热照亮了劳尔的半张脸，很快，半个屋子明亮起来。劳尔坐了下来，径直躺倒，身下坚硬寒冷的木板床咯吱作响。他面朝壁炉，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壁炉里火热的波涛阵阵传来，他翻过身，看向窗外。

漆黑的天幕上可怜地点缀着几颗星星，连月亮也被遮挡，原来伦敦乡下的夜也不总是那样满天星辰。

劳尔闭上眼，很快，又睁开眼。那感觉就像过了5分钟，可窗外漆黑的天幕已经泛着白了。

劳尔这回学聪明了，他一早到了皮尔金顿就直奔食堂，虽然知道早饭的内容不会有什么新意，但饥肠辘辘的肠胃仍兴高采烈地期待着食物的到达。

没吃几口，劳尔突然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他低头把脸凑近餐盘，嗅闻着尚且温热的土豆泥，一股淡淡的酸腐味儿钻进了他的鼻尖。嘴里的土豆泥尚未下咽，酸腐苦涩的味道充满了口腔，劳尔无言思忖了一会儿，他还是咽下了那口土豆泥，吃光了他餐盘里的所有东西。

他走到车间后巷，用买来的旅行水瓶灌满了油漆水，然后向巷子深处走去。昨晚午班下班后他将自己穿脏的工服放在了洗衣房，上工前需要取回来。

三两个穿着黑衣的女工站在木台后面收取着工服，几个工人拥在木台前，挑拣着洗净叠好的衣服。干净的工服按照码数分成了几落，码放在木台上，每一落工服后面都有几个工人等待排队领取。

有一伙儿人围在木台前有一阵子了，干净的工服被摆弄地散落一地。两个女工看着他们面露难色，一个黑发的女工见状立马凑了过去。她扯开嗓子，底气十足地朝这些男人怒斥，说，

“嘿，你们，拿了就走，别在那挑挑拣拣的。”

“好好好，闭上你那张臭嘴。”

“怎么，你是新来的吗？你不知道拿工服的规矩？我可是见你这张讨厌的老脸好几次了。”

“你跟我说规矩？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养着你这样的野鸡呢？”

黑发女工的脸瞬间气得通红。劳尔认为双方就要爆发冲突，正当他正准备上前阻止的时候，女人又发声了。她丝毫没有退却，她挑起眉毛，趾高气扬又咬牙切齿。

“…你想我把玛丽叫过来是吗？”

“好啊，

把她叫过来让我看看她是怎么狠狠扇你这只野鸡的。”

“玛丽！玛丽！”

黑发女工还没等那人说完，扭过头提起裙子，大叫着玛丽的名字一边往洗衣房里头跑。领头的男人见状恼羞成怒，狠狠踹了一脚木台，那两个女工不由得被他的恶行吓得大叫了一声，成落的工服一下子都掉在地上。

一伙人骂骂咧咧地散开了，还抢走了许多工服。带头的男人嘴里尽是威胁着要如何让那贱女人好看，那黑发女人回过头见他们撤退，又折返回来，用不亚于那群男人口中的污秽暴力的言语回敬。

劳尔靠那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蛮横气质一下回想起来，她就是那天被玛丽狠狠教训的女孩。女工们连忙收拾起四散在地上的工服，黑发女工蹲在地上拾捡着，她的嘴里仍骂个不停，颇有玛丽的风范。

劳尔也上前帮忙，他的耳朵经受着来自黑发女工的少有的神圣洗礼。说真的，他也曾接触过底层人民，更不要说是战壕里那些粗鲁的老爷们，不管是污言秽语，还是胡言荤语，他都有所经历，但他还从未接触过如此刺耳下流又凶猛的骂词。

劳尔低头摆弄着工服，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劳尔茫然抬起头，黑发女工正一脸凶光瞪着他。劳尔愣了几秒，自觉不想招惹这位霸主。

“呃…没什么。”

“你也想挑一件好工服吗？”

“不，我只是想帮点忙……实际上，我认为你说得很对。”

一旁的女工见劳尔被黑发女人发难，不禁看热闹似地笑了起来。

“又出什么事了？乔娜！你们这些蠢猪怎么把这弄成这副样子？”

玛丽这会儿才从洗衣房出来，看到散落在木台周围的工服，她远远地就开始厉声大叫。一旁的两个女工听到自己被玛丽连着骂作蠢猪，愤愤地指责到这都是乔娜的错。

黑发女工的名字似乎就是“乔娜”，被叫到名字的她立刻委屈地大叫，为自己辩解。

“是一帮蠢男人在这儿挑挑拣拣，我才出声制止他们的。谁知道他们竟然敢踹木台。”

“你怎么不叫我出来？你招惹他们，他们当然要撒火了。要我说，他们还不如替我教训你一顿好呢。”

“难道我不应该说话吗？我凭什么要被他们打？”

“谁知道你那张谎话连篇的嘴里说的是真是假，你那肥屁股把木台撞翻貌似更有可能。”

“黛西！凯蒂！说点什么啊！这不是我的错！”

“天啊！我不是什么天杀的侦探、法官，你还想我为你平反吗？就！闭上嘴，干你的活儿吧。”

黑发女工被玛丽大声责骂，见同伴也不曾为她说话，只能抱着衣服气得跺脚，豆大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就一颗颗往下流。

“她没撒谎，我就站在这里，而且，她也的确跑去叫你了。”

站在一旁的劳尔终于开了口，他的目光对上玛丽带着棱角的眼睛，乔娜也红着眼睛，啜泣着看着劳尔。玛丽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秒，又低下头去捡拾衣服。

“你穿几码？”

“…3码。”

“先给他找个3码。”

乔娜低头翻找起来，然后起身把一套工服扔给了劳尔。

“不用谢，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