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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盛夏六月的渡口,繁花灼烁, 绿草蒙茸, 迎着光。

船舱内, 案上三只冰裂纹青瓷盏中有茶香悠悠。

“此次前来原是受人之托, ”徐砚敛眸浅笑, 缓声歉道,“惊扰两位殿下亲自……”

“徐二,你面前这两位殿下如今都不是闲人, ”罗翠微以指尖轻敲茶盏杯壁,“叮叮”脆响打断了徐砚的话, “你也不是。”

坐在她身旁的云烈沉默地端起茶盏, 垂眸浅啜, 唇角有轻微上扬。

徐砚先是愣了一愣, 继而偏头笑了笑, 那笑中有淡淡落寞自嘲。

片刻后, 他似是整顿好心绪才转回头来, 在对面那对伉俪的注视中略侧了身, 右臂探到桌案下稍作摸索。

待他坐直身时,手中便多了一封信函。

他将那信函呈递过去, 罗翠微接过, 只见信封无字, 背面封口处的蜡封完整无缺。

那是一枚规整精致的椭圆形玉色蜡封, 边缘处有两道交错成小叉状的压痕。

“罗叔托我给你带这个来, 并未吩咐其他, 只说这是有人让转到临川来的,”徐砚顿了顿,接着又道,“我出京后,先在翊州、原州逗留近一月,再绕道从宜州过来。”

他的话中处处是深意,罗翠微与云烈眸色俱凛。

若是出京后走官道直奔临川,快马加鞭最多只需二十天的路程,他这从北往西南再绕到西北,就绕出两个多月来。

需要他如此大费周折,只能说明从京中到临川的官道有“障碍”。

且听他的意思,这信并非罗淮手笔,而是有人通过罗家送给临川的。

徐砚平静地望着罗翠微,“另外,罗三儿与我家小九在书院里有位唐姓同窗,他家也是京中商户,不知你有无印象。”

显隆四十二年那次随圣驾春猎出游,罗家是挤掉唐家上的名单;当时不少人都觉诧异,毕竟京西罗家已数代与朝中无牵涉,突然上了春猎名单,自不免引起议论揣测。

直到后来睿王替云烈到罗家提亲,这事才算有了个定论。

“既罗家当初上了春猎名单,是因为昭王殿下的……好意,”徐砚委婉笑顿,接着又道,“那唐家会在初拟名单上,想必也不会因为运气,背后应当也有相应助力才对。”

罗翠微安静抿唇,兀自沉吟。

倒是云烈随意扫了徐砚一眼,一副“我知道,但你不必知道”的神情。

徐砚不傻,心知这滩水不浅,自己没必要再往下深究,只需将罗淮托自己转达之事一一陈述即可。

原来,年前罗翠贞曾无意间听到那位唐姓同窗向别人抱怨,说南城黄家不地道,似乎是在暗中使了手段夺了唐家什么东西。

那唐姓少年专心向同伴抱怨黄家,倒没具体细说个中事由,况且罗翠贞只是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全不知其中来龙去脉,便未放在心上。

但年后黄静茹再未公开露面,罗风鸣觉得奇怪,去与父亲罗淮探讨此事时恰巧罗翠贞也在,小姑娘这才想起同窗的含糊抱怨,连忙告知了父兄。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零碎线头,若是落到旁人耳朵里,只怕听听就过耳如风。

偏偏罗淮是个擅从小节观大局的人,虽因伤久居深宅安养数年,但该有的灵敏嗅觉却并未褪尽。

“另外,罗叔那里还得了一个风声,说是年后安王府私下活动频繁,走动的似乎多是言官御史。”

“罗叔的意思是,黄静茹的去向,或许与唐家背后原本那股助力有关;再加上安王府的动作来者不善,他让你好生想想,是否有什么把柄在黄静茹手里,也好早做应对的盘算,以免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徐砚深深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虽说罗淮托徐砚带话,可这事怎么看,其中的内情都不简单,以罗淮敢让徐砚知道这么多,已经算是不得已的冒进之举了。

****

下船之前,罗翠微郑重向徐砚执了谢礼,“多谢徐二哥,承情了。”

虽徐砚对此行一路辗转而来的经过轻描淡写,可罗翠微也不是个没数的人——

若非罗家及与昭王府相关的人都被盯死,她的父亲不会将此事托给本不相干的徐砚。

而徐砚绕那么大的圈子才到了临川,必定是因为京中到临川的官道并不安全。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你称我一声‘徐二哥’,”徐砚笑弯了眉眼,“我也多谢你。”

童稚懵懂时也曾是玩伴,因为些许啼笑皆非的阴差阳错而渐行渐远。

当初泉山春猎结束时的那一出,他曾想过,也曾试过算计她;可她于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他的盘算打了个落花流水,常年端坐主位养下的气势锋芒毕露。

但她又并未因察觉了他算计的意图而彻底与他翻脸,反倒掀了底牌,让他知道,两人之间竟还有隐秘的利益同盟。

原是他要挖坑给她,他也占了先手主动出击,可她猝然临之却不惊,反倒棍棒与甜枣齐下,刚柔并济的手段使得对方只能跟着她的步子走。

就在那日,徐砚才明白,在他陷入家族内斗,渐就要成为井底之蛙时,小时那个与他追逐嬉闹的小玩伴,早已长成了他最向往的那般从容恣意、无畏无惧之人。

那时在驿馆外,他隔借望着她在春日阳光下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忽地怦然,却也知为时已晚。

今日她这一声“徐二哥”,一个谢礼,也算了却他一点遗憾。

“愿二位殿下,安好。”

罗翠微闻声回,眉目璀璨。

那般真诚无伪的笑容,在城北徐家二公子身上,已多年不见了。

****

虽则徐砚祝了“二位殿下安好”,可昭王殿下的心情显然安不太好。

回府后,云烈当即命人去请高展过来,自己则与罗翠微一道在书房等着。

“板个死人脸讨打呢?”罗翠微站到他面前,笑着伸出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人家冒着风险帮忙带信带话来,不该道个谢吗?”

云烈骄骄矜矜翻了个白眼,哼道,“道谢是应该,可那声‘徐二哥’,就有些欺人太甚了啊。”

那一声“徐二哥”,背后承载着罗翠微与徐砚懵懂稚龄时的玩伴之谊,那些天真无邪、言笑晏晏的时光里,根本没有“云烈”这个人。

真是无能为力的酸。

“哦,这事嘛,没能早些认识你,还真是对不住啊,”罗翠微捏着他的下巴摇了摇,俯身凑近他的鼻尖,甜甜蜜蜜地娇声道,“云烈哥哥。”

云烈颊边乍然浮起久违的赭红,瞪了她片刻后,倏地仰面在她唇上吻了好几下。

如恋花的蜂蝶,翩跹轻跃,浅浅缠着蜜朵。

“这回不算,”他沉嗓轻哑,眼角有笑,“晚上再叫一次。”

或者很多次。

****

在等待的间隙,云烈小心取下信函的蜡封,抽出信纸。

那信纸的纸张是寻常的白纸,但却不是寻常信纸的大小,摊开来就只有罗翠微的手掌那么大点。

罗翠微凑过来瞄了瞄,皱紧了眉头。“这是什么天书?写的什么?”

密密麻麻的小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似的。

“北狄文,我也不认识,”云烈眸中大寒,似有所悟地握掌成拳,“晚些让傅谦过来瞧瞧就知道了。”

傅颖家那个不出老的哥哥傅谦,如今领着“临川州府官学司业”一职,是个极其博学之人,对北狄文字也颇有钻研。

“我父亲怎么会……”罗翠微大惊。

云烈摇了摇头,食指按着小小信纸的边缘,“这尺寸,应当是藏在信鸽脚上小竹管里的。”

他推断,应当是有人截下了一只信鸽,又想法子偷偷将信送到罗家。

“至于送信到罗家的人是谁,要等高展来确认之后才能定论。”

一头雾水的高展来时,云烈并未解释其他,只将那枚玉色蜡封递过去。

罗翠微不知云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在一旁看着没有吭声。

“咦,我五哥有信来?”高展将那枚蜡封反复打量之后,对云烈摊出手,“信呢?”

算一算,自打新年后到如今,他已有五六个月没收到过京中贺国公府的任何来信了。

“没有信,只带了这蜡封,”云烈挥挥手,“拿回去睹物思乡吧。”

高展皱眉想了片刻,恨恨嘀咕道,“像我五哥做得出来的事,除了他没谁这么闲得慌。”

却很珍重地将那蜡封收进了腰间荷囊。

如今的高展再不是当初那个闲散小公子,谢过云烈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等他走后,罗翠微才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信是高瑜给的?”

高展的五哥是皇城司指挥使高瑜,云烈与高瑜虽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总归还是认识的。

“那种玉色蜡封造价不菲,市面上不多见,寻常人买来也多为收藏,不会当真舍得用来封信函,”云烈解释道,“我依稀记得,仿佛高瑜有个习惯,每次封好信函后,都会用扳指边沿在蜡封上划一个小叉。”

也是不太确定,才将高展唤来再确认的。

****

罗翠微缓缓坐到云烈腿上,不停地以手指按揉着额角,“你的意思是,高瑜拦下了一只信鸽,现京中有人以北狄文朝外传讯;可他没有将信呈交陛下,却偷偷将它送到我家,让我家人转来临川?”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若我没料错,这信该是云焕那边的手笔。”云烈冷冷吐了一口气,抬眼见她愁得揪起眉,便伸手替下她,力道适宜地替她按着额穴。

“贺国公府是站在云汐那头的。高瑜拿到云焕的把柄,却将这烫手山芋甩到临川来,显然是我皇妹要送我个人情,也顺便借我的手干掉云焕,呵。”

罗翠微想了想,又问,“那唐家又是怎么回事?黄家又是怎么回事?哎我脑子怎么这么乱呢。”

乍然许多事搅和乱麻,又牵涉了通敌与储位之争,罗翠微从前还未遇过水这么深的局面,一时不知该从何捋起。

倒是云烈对这种事早习以为常,便耐心为她解惑,“当初的春猎名单,我主张用罗家替下黄家时,是云焕站出来和我杠的,想来唐家本是云焕的人。”

“若罗翠贞的唐姓同窗就是出自那个唐家,那就是说,黄静茹他们家挤掉唐家,成为了云焕的爪牙?”罗翠微问。

“应当不至于挤掉,毕竟云焕手中的筹码本来就少,唐家与黄家都能为他提供金源,若无意外他不会彻底将唐家丢掉,”云烈哼了哼,“小妹那位同窗抱怨的,大约是黄家夺取了云焕原本对唐家的重视。”

“黄静茹手中有你什么把柄?”云烈手上一顿,认真地问。

罗翠微想了想,“若真要说什么把柄,大约就是她猜到,当初我想找你借道临川,让罗家的商队从过防区走货。”

新年之后,黄静茹不再公开露面。

安王府私下频繁与言官御史走动。

京中再无人与信能顺利走官道直达临川。

给北狄的飞鸽传书。

这些事串在一起,甚至都不必等到傅谦来认那张纸上的北狄文,都能约莫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罗翠微怒而拍腿,顺手恨恨掐了一把,“云焕这是要疯啊!”

“他一直都是疯的,”云烈吃痛蹙眉,“这位姑娘,即便不是你的腿,也请你也别掐这么狠。”

罗翠微回头本想瞪他,却忍不住直笑。

“抱怨得跟撒娇似的,想腻死谁啊。”

****

虽已对事情大概有谱,云烈还是谨慎地召来傅谦,请他辨认那些北狄文。

傅谦仔细一目十行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被地问看完后,神色震惊。

“有人向北狄人通风报信,说咱们正在筹备向北狄开战。”

且此人还在信中向北狄人谏言,说与其坐等挨打,不如先攻临川一个出其不意。

“事已至此,那就看谁先打成这个攻其不备了。”云烈黑眸灼灼,如霜刃亮了锋芒。

耐心等了这么久,云焕可算将自己的脖子伸出来待宰了。

那就如他所愿,就此将于公于私的仇怨一并清算。

罗翠微看着云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意思是,咱们要回京一趟?”

她明白,云烈不是个冒失躁进的人,他会这么说,定是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经过这一年多下来,他们两人已有了足够的默契,从不在对方擅长的领域内指手画脚。

“小圆子也该回京去认认门了。”云烈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来,眸中浅笑镇定。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气势,任谁看一眼都会相信,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护得下身后的整个天地。

盛夏的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金边,此刻他手无刀兵,却像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罗翠微轻轻颔,笑眼中有无数的小星星争先恐后迸出来,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这就是那个曾在边境烽烟上扛鼎中军“云”字旗的人。

这就是她心爱的好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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