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罗辑?逻辑?
面对这个困扰了中国知识分子几百年的问题,利玛窦却没有落入他的窠臼之中。
其实,利玛窦不但懂佛学,更深入研究过佛学。跟系统庞杂的儒学相比,佛学的根基还没那么深厚,利玛窦正是想抓住这一点,通过驳倒佛家,将自己的基督教渗透进这个广袤的国家。
佛家讲究‘机锋’,讲究虚幻,那么利玛窦就避虚击实,让现实成为一把尖刀,插入佛学虚幻的理论里。
“都不是,”利玛窦淡定的回答。
“当我们看见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在自己的心中形成了他的记忆。而当我们要谈论他们时,或者想到他们时,只是把这些储藏在记忆里的影像又拿出来罢了。”
“这就对了,”一听这话,雪浪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
“换句话说,你已经创造了一个新的太阳,一个新月亮。用这样的方式我们就可以创造万物。”
雪浪抓住了利玛窦的话头,他要借此机会驳倒利玛窦的第一个论题。
利用心中的影像可以创造万物,雪浪显然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理论,即“心生万物”。
他得意的站了起来,接受四周的欢呼,又坐了下去,泰然自得。
方华看着人群中的雪浪,他突然有点明白佛家的理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倒是跟基督教的经院哲学唯实论有点相似。
即存在一个不是任何具体桌子却又是桌子的东西。
而这就是雪浪心中能够创造的东西。
但经院哲学在几百年间,在基督教内部的自我辩证中已经走向了没落,即使是坚持原教旨主义的耶稣会也开始倾向于更符合人们常识的唯名论。
果然利玛窦又开始用自己深厚的逻辑学来辩驳雪浪的说法:
“雪浪大师,人们在心中所形成的影像只是太阳或月亮的影子。就像人人都可以想象出一个火炉,但人人也都明白真是的火炉与想象的火炉的区别,真实的火炉是可以取暖的,而想象的不成。”
“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太阳或月亮,他就不可能在心中形成太阳或月亮的形象,更不用说实际上创造太阳和月亮了。”
利玛窦停了一停,见四周的听众果然在认真思考自己的话,方才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了太阳或月亮的影像,就说镜子创造了太阳或月亮,这不是太糊涂了吗?”
雪浪所用禅宗“机锋”还是没有脱出诡辩论的那一套,通过不断的变换对象的概念和内涵,始终让辩论朝着自己有利的那一方。
其实无论是禅宗,还是玄奘创造的法相宗,杜顺创造的华严宗等佛家其他流派,大致都脱不出“心”之一字。
连逻辑都在为“心”服务,或者干脆不存在逻辑。
而利玛窦做的就是,通过逻辑推论摧毁禅宗“心”的根基。逻辑学要点之一:理智所获,必先经过感觉。
他通过推理心中的影子和实物的不一致和心中影子和镜中影子的一致,通过逻辑链条,论证镜子可以创造世界的荒谬,从而推翻了心可以创造世界的理论。
“厉害,”
做了半天观众的方华在感叹利玛窦逻辑学之扎实时,他的内心也有了一点小小的触动。
难道这就是近代以来中国比西方落后的根源。不是数学,不是物理,不是化学,而是作为他们基础的
逻辑。
“哥,雪浪法师是输了吗?”方征明凭自己的直觉认为利玛窦胜了,可是他又说不清为什么胜了。
方华看了一眼疑窦中的方征明,觉得一定要把利玛窦这个家庭教师搞到手,老窦现在不仅仅可以教老弟记忆术。
还有真正的屠龙术。
“输了,从第一句开始他就注定是输了...”
方华的话还未说完,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公子好见识!”
男人约莫四十岁,身穿一件宝蓝色直襟长袍,头发紧束头顶,用一白色布带束着,一道剑眉下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雪浪善用佛家的机锋打法,不知让多少人沉迷其间不可自拔,今天算是遇上了硬茬。”男人说道。
方华来到这个世上,还没见过这么一个有气质的中年男人,不由对他多看了两眼,问道:
“小子请教先生何以这么说?”
男人好奇的打量了对面这个身长玉立少年,方华突然有一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你真的不懂?”男人意味深长的说道
“啊?”方华觉得这次大尾巴狼是装不下去了。
男人收回目光,微笑说道:“其实我认为咱们和利神父辩论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现在大明重要的不是跟基督教争个谁长谁短,而是要学习他们的数学、天文、地理知识,启迪国人,经世而致用。”
牛蛙,牛蛙。
方华自视拥有几百年的知识,才能看出利玛窦可以给未来大明带来的好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竟然也能想到这一层。
“小子受教了。”方华假假抱拳说道,“没请教先生是?”
男人似乎对方华很感兴趣,倒也不觉他贸然问名的突兀,畅然一笑道:
“无锡顾宪成。”
顾宪成!方华差点呆立在当场,这金陵城果然人杰地灵,犄角旮旯的随便一薅,就能拖出一个历史名人。
如果要排一个晚明历史名人榜的话,那么老顾绝对能排在前五之列。
如果要排一个影响力榜的话,那么老顾则可排列前三,甚至是争夺第一的种子选手。
顾宪成,字叔成,常州府无锡县人。
万历八年进士,排名二甲第二,入五魁,赐进士出身,很奇怪的是他未能入选翰林院,而是直接授官户部主事。
自万历皇帝将王大佬请进太庙,承继香火之后,朱王之争终于落下帷幕,心学冲破重重阻碍终成显学。
但顾宪成却不这么看。
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不善用的人,往往流于拘束甚至僵化,且乏新可陈,最终难免被世人所厌。
但现在在士子中,尤其是江南士子中流传甚广的陆王心学就没有问题了吗?阳明以体认天理破格物致知,以“心即理”为逻辑起点,构建了心学体系。
但不善用者的人,往往流于放荡,堕入空想,所行所迹对于实事毫无作用。
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皆有缺憾这是事实,那么有没有一种真正的真理呢?这是顾宪成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万历十五年京察,老顾不满申首辅和稀泥,上书为那些只因为没有背景而被贬官罢职的小官说话。
自认补锅匠的申阁老大怒,让吏部一直调令把他贬到了南方做了个推官,自此顾宪成混迹于江南。
老顾老早就听闻过利玛窦的大名,听说今天有这么个辩难,便也来凑个热闹。
“怎么,你认识我?”顾宪成看着方华脸上复杂的神色,好奇的问道。
您可是顾大佬,东林学院的创始人,把个晚明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的人物,我能不认识吗。但这话方华却不好说出口,只是假假是笑道:
“家叔父是万历十五年京察被贬的翰林,叔父一直感激顾推官当年的仗义执言。”
“哦,贵叔父是?”
“上元县县令方博谦。”
顾宪成回忆了一下,对这个名字却没有影响,只是礼节性的回复道:“职所当为罢了”
方华还想接着套近乎,最好也能把他薅过来加入方征明的导师天团,却没想到一个跟顾宪成颇像的青年走了过来,二人耳语两句后,顾宪成便要离开了。
“小友,看样子顾某这里不得久待了,还未请教小友大名。”
呵呵,被顾大佬请教大名,方华立刻感觉与有荣焉,颠颠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方华,好的我记下了,有机会的话来无锡,顾某一定盛情款待。”
方华只当他是客气话,也没太在意,虚虚感谢两句到了别后,就又把目光收回了辩论现场。
现在现场的气氛已经比刚才热烈的多,一开始利玛窦和雪浪还能礼貌的一个称呼大师,一个称呼神父,现在直接用简单的你来代替。
天主教虽然推崇上帝创造一切,但其学说仍有“存在”的概念,即客观“存在”不因心而改变,这是与当世文化,尤其是佛家理念的根本矛盾点。
雪浪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就差拍桌子骂街了,直接揭穿利玛窦辩论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宣传他那个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上帝。
利玛窦也不妨多让,站起来争锋相对,说雪浪的理论肤浅,连最基本的逻辑都不懂。
现场一时乱哄哄的,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吐沫星子横飞,大有从文斗向武斗的演变。
方华伸长脖子,还未听清场内吵架的内容,就觉的腰间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方华偏头看去,旁边却是出现一个华服少年,少年轻声问道:
“是方知县家的二位公子吗?”
方征明拿眼去瞧了他一下,不明所以问道:“是的,请问你是?”
少年一拱手道:“二位公子,我家主人二楼有请。”
“你家主人是?”
“公子到了自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