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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幸运

第十八章幸运

他们班主任邹老师,是紧跟着周遥,从操场所有人眼皮底下跑过去的。

音乐老师周玲正在跟着广播做操呢,眼神随着走:“哎邹老师,你干什么去啊?”

“我去个学生家看看。”邹萍说,“我们班陈嘉又没来上课。”

“陈嘉又没来?”周玲也追过来,“出事啦?”

“我这不就是担心有事儿么……”邹萍没好意思说,她也有第六感的,她第六感每回都目标特准。

“你赶紧的骑我车去!”周玲跟着跑向校门口,顺手把自己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

邹萍说,你比我快,你先骑着车去!周玲说,我不认识啊,这孩子家住哪?

全班四十个学生,邹老师把每一个孩子都家访过,家庭住址父母职业这类资料都记脑子里,更何况陈嘉家她去过三趟,脱口而出:“就南营房胡同,甲12号院!……进院子最里面倒数第二间房就是!”

……

陈嘉那时,躺在温暖的水泥地板上。他们家小平房的地面,从来没有这么热,烫着他的周身。

因为他躺的地方,就离他家正中那个洋炉子特别近了。炉子散的热力烤着整间屋子,驱散秋天的寒气。

就是这几天预报里说,西伯利亚冷空气提前袭掠北方好几个省份,全市人民就要提前御寒准备过冬了。而住楼房的,都要等到本市统一供暖,还早着呢,都冻着去吧!反而是住平房的占了好处,买到蜂窝煤,扒开炉子就可以自家取暖了。

陈嘉昨天傍晚约了唐铮一起,从附近煤厂买回蜂窝煤,用板车拉回来。

他现在就烤着火。

非常温暖,内心逐渐祥和平静,却又很不平静。

他是早上想要起床的时候,就那一下,愣没起来,现自己手脚已经动不了了。他缓缓地从床边滑了下去,直接出溜地上。那难受的滋味儿很无助、很荒谬却又无可奈何,软得整个人手脚已经不存在,像吸了一口什么东西被深度迷醉了,眼前逐渐模糊。

从他横卧的这个角度,看到的就是他家透着红星儿的洋炉子,他家外间的柜子腿、凳子腿,还有,他的钢丝小床。

陈嘉大概是那时候察觉,真操/蛋了,出事了么……他可能是中煤烟了……一氧化碳……

煤炉子弄不好确实会一氧化碳中毒的。那感觉也并不太痛苦,就是头痛,又像深度醉酒,也像深度醉烟,人已经陷入半昏迷。只是因为外面风特别大,冷空气强劲,从他家大门没有封严实的底下那道缝,往里面狂灌,正好往他这个方向吹。这就是家门太破四面漏风的好处,他很幸运在命运的关口趴到了地上,还能吸到门缝进来的一点新鲜空气。

这道小邪风儿,让他在半死不活状态下在地上挣扎了很久,就是爬不起来,一次次地快要睡过去。

他用手指扒住地板,挪动身体,也就是让视野里的钢丝床腿位置稍微挪了个小角度,头疼得终于挺不住了,估摸自己快要挂了。

妈妈呢……

他妈妈昨晚儿好像……在姥姥家多留了一晚,一家子又吵起来了,无非就是嫌瞿连娣离婚回娘家丢人了,离婚让老人在亲戚跟前多没面子呀。陈嘉就不愿意听他姥爷无休止的唠叨,唠叨急了还骂人,于是就顶了一句:没本事的人最会说别人都没用、都没您有本事,您多能啊,除了没能生出讨您喜欢的带把儿的,姥爷您天大地大您无所不能!

陈嘉平时都不说话,说句话就是要梗死谁的,可砸到点子上了,把他姥爷气得朝他扔了个酱油瓶子又吃了半盒丹参丸,气得嗷嗷的。

陈嘉没他妈妈那么能忍,也没打算忍,从姥姥家厨房顺走了两块热枣糕就扬长而去,一路吃着枣糕,自己就回家了。

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觉着很对不起妈妈了……

陈嘉眼前垂着一根细长的黑色耳机线,从钢丝床上垂下。他相当吃力地伸手过去,缓缓地,用指尖勾住那根线。

啪嗒——

耳机连着的东西终于也跟着掉下来,是周遥借他的那个随身听。东西就掉在他眼前,却让他费了半天劲儿才摸到按键,按下了“开始”。

齐秦的歌声就从随身听里流出来,一歌一歌地放完这一面带子,让他沉浸在很美好的音乐里,没舍得睡着,就又多挺了半小时。然而,这面磁带终于放完了,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刻,歌声在室内一层烟雾中戛然而止。

磁带该翻面儿了,或者倒带重头再来。

但是,他没有倒带重来的力气了。他突然特想念周遥,想拉周遥的手,还是很留恋遥遥的温暖陪伴。

真舍不得。

……

哐!!!

就这时候,一声巨响,碎玻璃渣子稀里哗啦地拍下来了。有好多玻璃碎片都溅到他头上、身上。

陈嘉!!!

周遥在门外大吼,声带都喊劈了,咋咋唬唬的。

周遥当时就是急得没有多余的嘴巴来骂了,想骂陈嘉为什么把门锁得这样结实啊?他从砸穿的空档伸手进来,拽了半天,愣是打不开门内的插销。

一个不值钱的破家,就这扇门最结实,结果还让周遥凶狠地给砸了。

一股强烈的鲜润的冷空气扑进来,陈嘉那脑子一下子就清醒多了,恢复了意识。门外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已踏进阎罗殿的那只脚丫子,死命又给拖了回来。

周遥狂吼了很多声,陈嘉!陈嘉!!

陈嘉都听到了,就是说不出话,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周遥。

周遥打不开那门,气急败坏地琢磨,于是开始钻门上被他砸开的那块窗棱。

他就先一条腿掏着进去,再把头和大半个身子挤进去。窗棱的边缘,仍然残留锯齿状的锋利的玻璃碴子,让他很疼。也就是仗着那时极瘦,长手长脚,但非胖一点儿就能把他鸡儿卡那儿就过不去了,他就从窗棱子中间把自己硬塞进去。

周遥终于进屋了,把那扇破门打开。

他也吓坏了,狠一顿拍脸和砸胸口:“怎么了?……你躺地上干吗?……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啊……”

陈嘉恍惚地看着他:“……”

周遥问:“怎么了?你又烧了?拉肚子么?”

陈嘉特想翻白眼,好嫌弃,用口型很艰难地想说:煤气……出去……遥遥出去……

他仰面朝天直瞪着周遥,那短短一分钟,比之前的一个小时都难熬,周遥你个缺心眼儿的你快出去吧。

屋子里确实有一层烟雾,烟开始呛鼻子了。

“你们家这炉子,不会是,要着火了吧……”周遥嘀咕着,终于开窍了,开始把人往外拖。

他那时候真不懂,没有用过炉子,所以很鲁莽,很彪。也幸亏这一氧化碳浓度没达到点个火星就要爆炸的程度,陈嘉已经攒了一胸口的火星儿想炸飞周遥了,就是闷着不能响。

“哐”得一声,那破门又被撞了一遍,这回撞进来的是他们的周玲老师……

后面是跑得气喘吁吁的邹萍老师……

两位老师终于来了,而且一看就明白了,这就是煤气中毒了啊这俩傻孩子,赶快抬出来啊。

“没瞅见那个炉子?他家烧煤的,周遥你赶紧出来,躲到院子外边儿去!”邹老师急着吼他。

周遥脑子还是嗡嗡响的,特别担心:“烧煤会怎么样啊?”

他脑袋也开始晕,有轻微的症状,还好老师来得及时。

周玲急得口唇也哆嗦了,衬衫都湿透了洇出来,都是年轻老师啊没见过,嘀咕着:“是意外吧?他不是想不开了故意烧那玩意儿的?”

“不会,我不信他故意的,”邹萍说,“他跟他爸掀桌子砸锅我信,想不开我才不信。没事,送医院就没事的。”

陈嘉是在邹老师的怀里被周老师盖上棉被,周玲还扇他脸扇了好几个巴掌,直接把人扇肿了扇到清醒为止,就差要给他人工呼吸了。

周遥跑去居委会打的120,来了救护车。

救护车把人拉去朝阳医院急救,上了氧气和输液瓶子。好在他们离这家大医院非常近,救命都救过不止一次,值得给这家医院的大夫送一幅锦旗感谢表彰。

瞿连娣得知消息赶回来,陈嘉已经脱离危险,没事儿了。

她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流泪,想哭却又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嚎啕大哭,不愿那么丢脸。

幸亏两位老师帮她儿子捡条命,陈嘉要是有个什么,她得疯了吧。没疯,这日子就还得继续过下去。

瞿连娣看着眼前楼道里的人,陈嘉的老师,大院里的邻居,工会过来看望慰问的蔡师傅,还有周遥……唯独最该出现在这里过来看望儿子的那个人,就是没来,永远永远都不在。

“先好好休养几天,没事了。”邹萍老师一直安慰他们,“学校缺的课你不用担心,回头我单独给他都补上。”

周玲老师坐到病床前瞅了瞅:“哎呦……”

“以后你可小心点儿啊,小子。”周玲伸手摸摸陈嘉的头,“今天吓死我跟你们邹老师了,吓我都出一身汗!”

“你啊,你们这年纪,就跟我弟差不多大。我弟就比我小十岁呢,属羊的比你们俩稍微大一点,所以我每天看着你们这群孩子闹腾傻玩儿,就跟看我弟弟似的。”周玲眼圈一红,“以后可当心点儿,养个儿子多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你妈多担心你啊……”

邹萍老师还想叫走周遥,应该回去上课去,在病房门口瞅了一眼,犹豫,就没说。

就让周遥多陪陈嘉说说话,少上两节课而已,念书真那么重要还是孩子心情重要?邹萍就帮周遥把额角一块擦伤贴了个纱布。

老师们都先离开了,周遥赶紧坐到跟前:“嘉嘉。”

陈嘉安静躺在床上,脸上盖着氧气面罩,眼神淡淡地飞向他。

“今天也吓死我了。”周遥认真地说,“你当时看着可吓人了。”

陈嘉额头上和胳膊上还留着一些痕迹,已经淡了。之前在屋里刚现的时候,太阳穴和脖子上青筋突出,手臂手背上的血管也都凸起来,可能是极度缺氧造成的,看起来就很可怕。

周遥握了陈嘉没有在输液的那只左手。

“遥遥我……”陈嘉望了他好久,眼神半开半合,终于好像忍不住了,“我头疼。”

“啊,头疼了?”周遥说,“那我去叫医生么?”

陈嘉眼神软的,嘴唇轻动:“疼,我难受。”

“我知道你疼,”周遥说,“你这脑门旁边,都能看出几道红线……特别疼么?”

周遥赶忙就爬到床头,两手盖在陈嘉脑门上,想着抱一抱也许就不疼了。他然后又给陈嘉揉太阳穴,揉脸,手活儿完全没有技术可言,不知怎样才能帮对方减轻病痛,最后只能说,“疼你就抱着我。”

他在病床上抱了陈嘉。

他脑门和手上也都是创口贴,他钻门洞的时候把自己割破了,自己都没觉着疼。

但是陈嘉跟他喊疼,这么熊的人都喊疼了,肯定是真疼么,真难受了。

……

一场意外,陈嘉幸运地化险为夷,没什么大碍。或者说,生活中这点儿芝麻小事,于他而言远不算是挫折磨难。

而且这个一氧化碳中毒,就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

平房每家的炉子上面,都连接着一个烟囱,直接通向窗外。在窗户上通常还安装一个风斗,就是怕烟囱不畅通,从风斗能送风进来,是帮着通风的。烧煤时间长了,烟囱里总会堆积许多煤灰子,就容易堵。

陈嘉他们家烟囱,开春时候疏通过,怕进脏东西还特意把两边用报纸堵上。这两天刚开始取暖,瞿连娣提醒过儿子瞅瞅烟囱通了没有,结果呢,陈嘉还是年纪不够办事不牢,烟囱没掏干净中间留了一团报纸,就直接把他家烟囱堵了。

后来重新掏烟囱才现,就是那团废报纸惹的祸,差点儿堵得他挂了。

掏烟囱清理烟灰这种事,原本,就应该是每家男人做的,不然还能指望你们男人干什么?但是,陈嘉家里没别人儿了,他就是他们家的男人。

瞿连娣那时在医院谢过提水果过来探望的蔡师傅,谢过邹老师周老师的大恩大德,谢过救命的小菩萨周遥同学,然后说:我明天就叫陈明剑再去一趟民政局,签字离婚,谁都甭劝,这次一定离了让他滚。

在这天之前,瞿连娣心里可能还抱着一线渺茫希望,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什么希望都不抱了。这世上没个废男人能靠得住,只能靠自己,坚决地离,从此一刀两断。

邹老师当天回到学校,午饭都没赶上吃,累得筋疲力竭坐在办公桌前。

“孩子不是故意烧炭吧?是意外?”其他几位老师都在议论。

“意外。”邹萍小声说,“我太了解陈嘉,他那脾气,他烧了房子他也不会烧自己。就是……日子太难了,我真心疼孩子。”

其余老师在办公室里轻声叹气,同情心疼又能怎样,谁家日子轻松好过?外人能帮多少忙?

“我也挺心疼周遥的,”邹老师话题一转,“这孩子也是不走运,估摸又要转学。”

“周遥又要转哪去?”数学老师问。

“他是外地户口,他是交钱在咱们这儿借读的。本来说是他爸爸或者他妈妈至少有一人,这个正式工作调动肯定能办下来,孩子的户口学籍就能调过来了。但是我听说的,没办成,关系不好弄。按说周遥他爸他妈都是多有本事多能干的人啊,让这事卡着。当初上山下乡那些人,支边支援三线的那些,一拨一拨的都想回北京,都拼命地在托关系,哪儿那么容易办呢?”邹萍叹口气,“他妈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可能得赶紧再转回去,不能留在北京了,哎……”

竟然是这样,一群老师又开始为周遥同学唉声叹气,甚觉可惜和舍不得。假若这孩子能留在北京,将来上学和工作什么的,总还是沾点儿光吧?折腾一遍又要回去,哎,这两个孩子,都太不走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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