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夜登船
2029年3月7日,夜晚十一时,邶风国南端沿海城镇。
一辆漆黑的高脚车披着夜色,穿过空荡寂寥的街道,朝着日夜不休的码头驶去。
码头上,灯火明亮,映照出一番热闹景象。
这里的男人们三五成群,腰间围着塑胶围布,持着铁钩,忙着将冰块扒进装满鱼的冷储箱,铁钩间歇撞在金属上,铿锵作响。运输车发出滴滴的警示音,在他们身侧来回移动,将空气中的鱼腥味搅得越发浓烈。
高脚车从这群男人中穿过,继续往前行驶。海水潮湿的水汽变得浓郁,海浪响得又急又密,仿佛就在耳边翻涌。高脚车越过一道减速坎,傍着岸边停下,从上面走下一个高个青年。
十一时的岸边,亮着几盏零星的船灯,泊着一艘艘当地渔民所用的小型渔船,随着海浪前后摇摆。其中一艘用竹丝编织的船篷,船头悬着一盏油灯。船旁站着一个年逾四十的男人。这个男人局促不安地看着青年一步步走来,不停将被汗濡湿的手掌往短裤上蹭。
昏黄的灯笼在四周,像夜破了个洞,洞口里映照出青年的模样。
青年二十出头,个头很高,男人不得不仰着脸看他。青年身着一套宽松灰色夏季运动服,脚上是一双红边白色球鞋,生得眉眼深邃,鼻挺唇薄,犹如北方嶙峋苍茫的沟壑群,大气而粗烈。这是一张足以令异性侧目的英俊面孔,然而他的眼角和唇边全无笑意,眼睛又黑又沉。此时,映出一点灯火的橘红,像一团愤怒燃烧的火。
男人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
等到该等的人,渔船的发动机隆隆响了起来,朝着人们畏惧的大海驶去。
黑夜中,渔船破开海面,海水打出奶油般的泡沫,四处飞溅。青年腰杆笔直站在船头,凝视黑如墨的海面沉思,任由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所有人都说环星洋是地狱,游荡着可怕的恶魔和怪物,为了诱捕人类,它们在海底埋藏宝藏,在浅滩里洒下钻石,在枯死的树杆里垒起黄金。人类为了寻找这些金银财富,一批一批涌进环星洋,一批一批死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深海里,浅滩上,岛屿中堆满了森森白骨。
假若有一日,有人告诉你,这样可怕的环星洋里有你父母死亡的真相。你是否愿意以身犯险?
沈忘愿意。
尽管时间抹去了太多记忆,他已记不清父母的模样。
父母离世时,沈忘年仅八岁,时隔十六年再回想,只依稀记得父亲爱笑,母亲严厉。其他的过往,如同旧房子里蒙着白布的家具,明知在那里,却看不见具体的模样。
也许因为邶风国人天生对父母的执拗眷恋,亦或是其他的原因。
得到这个消息后,沈忘义无反顾地前往环星洋。
两个自称是私家侦探的男人,为他提供去往环星洋的渠道,顺利联系到船务中间人。
他望着被抛在身后的码头,看着那小得像星子的灯火,鼻腔里满是陌生的湿湿黏黏有些咸的气味。
原来这就是大海的味道。
沿海地区的居民因地理位置,只能选择与海洋为伴,但内陆绝大多数的人一生都不会接触海洋。
人们对海洋的畏惧根深蒂固,提到海时,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好似曾经亲眼看见过传说中的恶魔怪物。
大二那年,沈忘在图书馆里读了一本童话故事书,讲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王子爱上公主,巫婆破坏爱情,最后正义战胜邪恶。对他而言,环星洋里的东西与童话故事相差无几,属于它们的传言和故事只存在于人类幻想中。
没有什么比不存在的东西更无害了。
渔船熄了火,改用桨划船,缓缓朝前挪动,似乎害怕惊动什么可怕的东西。
接着,沈忘看见了一道庞大的身影。
一艘熄灯的鱿钓船。
它像只休憩的鲸,静悄悄地浮在漆黑的海面上,钢铁表面挂满了湿漉漉的水汽,两侧密集排列着自动钓机,船舷上缀着盆大的诱鱼灯,金属浓烈的冰冷渗入空气中,穿透鼻腔直抵肺腔。它是如此的巨大,仅仅是小片投落的阴影就笼罩了渺小的渔船。
月色下,一卷软梯傍着船沿滚下来,垂在半空晃荡。
沈忘抓住它,如同抓住藤蔓的丛林猿人,干脆利落攀至船沿,踩着网板稳住身形。余光中,沈忘看见渔船转了向,远去的发动机隆隆声顺着风飘来。
“跟上。”黑暗中,有人轻声说。
随着沈忘走入船舱,悬停的鱿钓船起了锚,朝着南边驶去。
船舱里亮起灯,映照出走廊铺设着的墨绿防滑垫。墙面没有悬挂常见的救生物品,而是固定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器具。沈忘不禁暗忖,这些器具的真正用途。一面脚下步子不停,跟着接应人。
这名接应人高大结实,身穿沿海渔民惯常穿的背心大短裤,裸露在外的四肢肌肉虬结,如同一块块拼接的面包,展现着普通人少有的强壮和力量。他一言不发地朝前走,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
这是一处死路,三面都是墙壁,往内略微凹进去一个半身位,壁上的灯碎了,萦绕着灰暗的墙面透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只见接应人用力向里一推,将墙壁推出了一条缝隙。光从缝隙里透出来,越来越宽,越来越亮,像一盏逐渐调扩范围的探照灯。
墙壁后方,竟有一处暗舱。
“进去吧。”接应人回头对沈忘说。他被海风太阳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脸,像一张被压得扁平的黑麦饼之。
沈忘对海上的一切一无所依,也从不知晓船上能造出这样的地方。他犹疑地望了那人一眼,略略低头,挤进这道门槛。
他一走进暗舱,身后的墙门“砰”地合上。
高大冷漠的来客,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暗舱里激起圈圈涟漪。
门口半卧的少年直起了身子,如同狼崽戒备地竖起后颈毛。似乎只要来客有一丝异样举动,就会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然而,来客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沈忘从没想过,在去往环星洋的船上会见到这样一群人。
这十几个拥挤在暗舱的男人,老少各不相同,有些头发胡须已经灰白,有些正值壮年,还有三个模样不过十来岁,正是高中年纪的少年,他们的共同点除了性别,只剩下不堪入目的狼狈。
人们常说,只有穷苦人们为了生存搏命时,才会选择去环星洋求一丝生机。
这群人肉眼可见的饥饿和疲累。肩挨着肩,背靠着背,面对沈忘,如同一群受了惊挤在一起的羊。
这处屋子大约十五平米,呈长方形,没有任何家具摆设,更没有花哨的装饰,铺着一地廉价的草席,亮着一盏刺眼的白炽灯,顶上悬着积满灰尘的吊扇,扇起风来像九十岁的老人,吱嘎作响。
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南方四月热气熏蒸出来的汗臭,长期不梳洗的酸味,工厂沾染的油漆味,垃圾的臭味,各种各样从他们身上冒出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使得这里如同一汪发酵的粪池。
沈忘朝着最近的角落走去,因为难闻的气味而蹙紧眉头,本就缺乏友善的面孔越发冰冷凶煞,蜷在角落的两人慌张散开,留出一处空位。
暗舱里的灯彻夜不熄,似乎人人都在害怕。不知是害怕熄灯后黑暗中出现的怪物,会将他们都拖入海底,还是害怕角落里那个面色不善的青年。因此,刺眼的灯光再如何扰人,也没有人摁下开关。一旦困顿了,便自觉调整位置避开灯光,或侧躺,或靠坐。
一旦坐下,腰背有了支撑,连夜赶路的疲倦如同涨起来的潮水,汹涌而来。沈忘顾不上周边投来的戒备视线,合上眼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