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六月下旬,夏收的麦子一车车往县衙附近拉。
这些基本分为两类,一个是官田佃户拉来的田租跟田税,总共两成半。
而另一边则是三家的农户,单是田税就三成,剩下的田租已经在三家庄子上交过了。
两边对比,那边无偿帮三家干活的百姓,自然羡慕不已。
一共只交那点,真好。
不愧是官田佃户,福利就是好。
这些官田佃户,被纪炀等人早早分成六个庄子。
刘地两个,裴地两个,鲍地两个。
如今算是庄子的管事过来交田税,这些管事如果雇村民过去帮忙,肯定是要抽一部分来付钱的。
再等个一两年,这些被分成的庄子,就是自然而然地村落,也是最早恢复农户生态的村子。
只是现在还没什么正式的名字。
但想着,喊着喊着,总会自己的称呼。
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不想跟什么裴地,刘地这种扯上关系。
比如刘地官田的一个庄子,因为靠近石桥,他们干脆就喊了石桥东村,听着也是很不错的。
另一个更靠西边点。
干脆就喊了西村。
竟然也有模有样。
负责登记的韩潇听了,自然把乡亲们自己喊出来的名字给记上,但并未把他们归为刘地的村子。
只说是太新县下的村落。
想必以后,也没什么刘地,裴地,所以没必要记上。
但这话他们府衙内部知道就行,没必要让其他人看到。
三家的佃户看着,其中一部分则兴奋道“等田税的事情一完,我们就要有自己的田地了,以后再也不用交田租。”
“真好,可我家没去修石桥,赎不回来,但打算去给知县大人放羊,种牧草。”
“也行啊,是条出路。可惜我那大舅兄,他欠的钱多些,只能给刘家种田。”
“种吧,今年情况好点,田租免了点,还没要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们要是敢要我们就敢来衙门告状”
“对,有知县大人帮我们撑腰呢。”
三家管事听着,刚想巡视,又顺手要拿鞭子出来。
方才说话的汉子直接道“怎么还打人有没有王法了”
“对啊这还是衙门有没有王法”
官田佃户也起哄“卫捕头有人在衙门门前打人”
“刘家人太凶悍了,一言不合就动手”
有其他百姓撑腰,本来不敢说话的乡亲开口道“对啊,有本事你打,打了我现在就上公堂告状”
刘家几个拿鞭子的管事下意识后退,那里群情激奋,看着便不好惹。
再说,他们人多势众啊
卫蓝适时出现,开口便道“谁在衙门门前惹事”
等走近一看,见那人手里拿着鞭子,冷笑道“敢在我面前动手,你有几个胆子。”
众人只见,那个凶狠的刘家爪牙直接被捕快们抓了起来,更是带到公堂里面,随后听着里面打了十下板子,这才放出来。
那刘家管事一瘸一拐出来,再也不好意思见人。
如此场景,让刘地不少人心里生出激动,好像面目可憎的管事没那么可怕了
都是人
都能战胜
刘金牙自然气到跳脚,那么多人交田税,独独打了他的人,这不是当众打脸吗。
又怨这个管事怎么就他出头,让另外两家看热闹
管事刚被衙门打一顿,又被刘家打一顿,估计没个几个月下不了床。
刘家交田税的,自然不止这一个管事,剩下的人自然老老实实,再也不敢多说。
官田那边交田税都很简单,账目名册清清楚楚,六个庄子的管事们也都是认真算好账目来的。
但到三家手里的农田跟一部分官田之后,那就出了问题。
这三家手里田地之多,远超大家想象,所以交上的税也不少。
可仔细查验过后,三家都有隐田的情况。
隐田的意思就是,自己有一百亩田地,但只报五十亩,剩下的五十亩就不交税。
但这个不交税,只是不交给朝廷,下面佃户还是要交的。
那五十亩原本应该给朝廷的田税,变成地主家私有。
这就是隐田的好处之一。
以三家手里的田地,那可不是几百亩的事,至少上万亩了。
算下来一年都能吃下上百万斤粮食。
如果这些粮草用来供给边关,将士们也不会过得那样苦。
这些人不止在吸百姓们的血,同样在吸边关将士们的血。
纪炀看着账册,直接打回去让三家再查验,看看到底漏了多少。
眼看三家管事皱眉,韩潇开口道“刘家,沿河往北,至少还有一块上好田地,至少三千亩。”
“裴家,往南靠近山地那边,也种的有麦子。”
“鲍家。”
说到鲍家的时候,韩潇笑笑,换做纪炀接口“往北去山脉地方,这地方田地可不少。”
纪炀两人把几处重点田地说得清清楚楚,又拿出一张简易地图。
上面哪哪的田地,田地种什么,是上等田,还是中等田,全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还想隐田
做什么梦呢。
这地图明显是最近更新过去的,连石桥都给画上去。
三家管事一看,立刻收回账册。
听说三家回去又是摔盆砸碗。
纪炀,纪炀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是在三地闲逛,但他能全都记住
纪炀能记,但只能记一部分。
可他手底下的人数以万计,最了解当地田地的,可不是什么家主,也不是什么管事。
有谁比种田的百姓更了解哪哪有田地,田地什么情况,田地种什么
自从五月份减田租的事定下,还有不少百姓过来商议买回自己抵押田地的时候。
这张从纪炀初到太新县便开始绘制的地图,已经着手绘制。
在百姓们一点点补充,填补之后。
三地的田地已经了然于胸。
一个百姓知道一点点东西。
那没关系,上百,上千,上万名百姓,还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他们也自愿去丈量,没有尺子,可以用手,用脚,用一切能用的工具。
他们整天在田地里做事,也没人会发现异常。
邻居倒会发现不对劲。
但邻居也在做同样的事啊。
就算有人去告发。
那三家又能怎么办。
更何况,百姓们虽然不懂知县大人的用意,但依旧乖乖听话。
他们已经知道听知县大人话的好处,尝到了甜头,得到了信任。
便会守口如瓶。
试想,随处可见的百姓都成为你的眼线。
这图还不好画
纪炀的太新县田地图,让所有试图隐田的人户白费心思。
这信任不是凭空出来的。
是纪炀跟他的手下们,是林婉芸跟大夫们一点点做出来的。
谁不知道知县大人在为他们的吃饭努力,知县夫人在为他们的健康努力
不知道的全是瞎子
不知不觉中,太新县的局势已经有了很大改变。
纪炀的靠山,再也不是定江关的将士,也不是利用裴家私兵当后盾。
而是此处的百姓,最穷苦的百姓,也是坚强的后盾。
不管三家如何生气,太新县田地图拿出来,他们也知道隐田的不成了。
往年根本不用这么麻烦,他们说有多少田地,当地官府就认多少。
谁敢否认
今年不仅要免田租,还要把隐田的田税交出,还有修桥出的钱。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更不用说这三家谁都不是泥人。
想也知道,他们又在暗暗想什么馊主意。
纪炀并不去管,而是看着陆陆续续补运过来的麦子,一点点填满粮仓。
今年的田税,算是收尾的很完美。
只要做最后的计算,算出今年的田税。
该交的交,该用的用。
要知道去年开仓放粮给百姓们后,他们太新县衙门可不怎么富裕。
现在田税上来。
很多事情都可以继续办。
比如说卖了粮食之后,就可以买羊买牧草。
再比如说,填充本地粮仓,维持衙门运转,再或者照拂百姓。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部分按理说应该交给灌江城。
但纪炀另有打算。
交给现在的灌江城,也只是打水漂而已。
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百姓那边喜气洋洋,算着今年多了不少粮食,终于不用像之前那样饿到发抖。
衙门这边忙着清点粮草,沉甸甸的谷子,总会让人心情极好。
等清点结束,衙门爆发小小的欢呼。
今年一共收了近两万万斤粮食,按照现在的麦价,折合银子四万七千五百两。
比去年多了一半还多。
这些有近九成都是从三家手里抠出来的。
有了这些银子,太新县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
之前说的牧场建设,牧场牲畜,牧草,都可以一一购买。
太新县衙门的捕快小吏也可以重新招收,还可以拿出一部分银子出来,做扶江县一样的事。
帮贫苦百姓修缮房屋,备好过冬粮食等等。
韩潇看着纪炀大笔一挥,又在做利民工程,当下明白玉县丞走的时候,对他说的话。
“等太新县收到今年的田税,一定要制止知县大人。”
“他真的会随便花钱”
玉县丞没说乱花钱。
只说随便花钱。
因为这些事虽然很有用,但要留一点啊
衙门,真的,不能,太穷
韩潇终于明白,玉县丞咬牙切齿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现在麦子还没换成银子呢,知县大人就开始想着怎么花了。
虽然不是他自己享受,是给百姓们做福利。
可这也太快了
韩潇心里半是感动,半是跟之前不同。
好像心里的丧气也少了点,虽然表情还跟之前一样,可也渐渐发现,把所学变成所用,是件十分愉快的事。
衙门今年的田税清点完毕。
如果在扶江县,这时候就要拉上粮食送到潞州城了,把田税交到漕司,算是完成今年县城的税赋。
但像太新县这种,原本一个县城的面积人口都大都多,更是三合一的大县城。
一般来说就不会自己拉着粮食过去。
再说,附近的山贼流寇可是盯着粮草的。
平时不敢抢,但换成是粮食,他们肯定有心思。
所以基本都是由灌江府内的大小粮商亲自过来收粮。
把粮食换成银子,到时候衙门也方便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税。
时间到七月,灌江城内大小粮商已经出动。
今年的麦子价格还算不错。
应该能换不少银钱。
但太新县的人渐渐发现。
灌江府那么多粮商,收了十几个县城,西边今安县,东边文饶县,全都收了。
唯独拉下太新县。
如果刚开始还只是怀疑。
等这些粮商们返程的时候,这些怀疑已经成真。
听说西村一家人户,还去隔壁今安县问了那边的粮商,说他家有些余粮,能不能卖了换钱。
那粮商原本满口答应,一听他是太新县的,立刻摇头,说什么都不去。
最后只讲,他们知县得罪灌江城的厉害人物,厉害人物不让粮商过去。
这消息一出,别说太新县百姓震惊,就连隔壁今安县,文饶县,还有跟着太新县百姓一起要求减免田租的其他地方百姓,全都不敢相信。
现在谁人不知,他们太新县只等着粮食换银子,然后换羊群,换牧草,建设牧场
如果粮食只能关在粮仓里,岂不是什么都干不成
几乎一夜之间,太新县都在讨论这件事。
大家仔细合计,今年的粮商真的都没来,连裴,刘,鲍,三家,也都没去。
裴家主指望用粮食换钱,然后给自己做身新的盔甲。
现在倒好,因为纪炀的原因,他们都不愿意来
那今年就抱着粮食过日子
暴怒的裴家主被裴县令勉强安抚,但看样子也只是一时的事。
刘家倒是淡定,毕竟他家有黑市,而且他家以前也不卖给粮商,反而跟粮商暗中勾结。
鲍家则哭诉几句,说如果粮商不来,那修桥的钱都给不起了。
纪炀看着三家的做派,倒是跟往常一样,面对这三家的家主道“你们的意思是,这全是我的错”
三家不说话,连裴家主都不吭声。
但意思很明显。
您想想,您怎么得罪人了。
为什么因为您,粮商都不来收粮食的
您要好好反思反思。
以前太新县没有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今年不仅他们三家跟衙门不能用粮食换钱,百姓们也只能握着大笔粮食,很容易被流寇抢,这种情况很危险的。
说来说去,都是纪炀的问题。
纪炀并不吭声,看着下面表演。
如今情况是很严重。
最严重的,自然还是直接影响牧场,牧场那边要在秋天的时候把羊群,牧草安置好。
否则就要等到明年春天,直接浪费大半年时间。
更重要的是,承诺给百姓们的事没有办好,就会损失在百姓当中的信誉。
如今的太新县,已经不止在为本地百姓做事。
隔壁今安县,文饶县,以及大半个灌江府的百姓,都在看着他们。
学着他们要求减免田租,学着他们索要官田。
不夸张地讲,作为奋起反抗的榜样太新县,如果这个时候垮了,想来踩一脚的人肯定很多。
毕竟牧场的事宣扬那么久,如果到来头里面空空如也,那肯定会十分丢人。
太新县百姓们的拥护也会缩减。
没了百姓们,那纪炀在他们眼中,就跟其他知县没什么区别了。
试想士气正盛的时候,来这么一手,整个灌江府的粮商,牲畜商贩都不跟你交易。
等错过秋天种牧草,养殖山羊绵羊的好时机,就要等到明年再说。
那些招募来的牧民,种植牧草的百姓,他们可是既没有租种三家的土地,也没了牧场的活计。
接下来这一年,日子会非常难熬。
这会鲍家,刘家,乃至灌江城几个人家都在看笑话。
甚至今安县,文饶县,以及其他灌江府的县城豪强,都等着纪炀把牧场砸手里。
让你减免田租,让你多事。
闹得他们当地百姓也在喊着减田租。
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不知什么时候,纪炀所在的太新县,已经成为灌江府百姓口中口口相传的县城。
他们这边只要有动静,不少地方都在响应。
俨然成了百姓们心中向往的地方。
关注的人越多,失败的时候,就会越惨。
不止纪炀知道这个道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这次整个灌江府粮商不合作,以及未来牲畜商同样不合作。
只怕不是一家豪强所为。
而是灌江城那边有人开的口。
毕竟纪炀触及了这些豪强的利益,也是触及他们上面的利益。
减免田租看着痛快,迎来的打压也如影随形。
只是这主意。
到底谁出的
纪炀环视一圈。
裴家没这个脑子。
刘家
没必要,人家有黑市。
鲍家。
纪炀笑笑,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
纪炀看着低眉顺眼的鲍家主跟鲍主簿,随口道“所以呢你们觉得这事要怎么办”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什么心思。
好像真的要他们出主意一样。
如今这锅都砸他头上了。
纪炀笑眯眯看着众人,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主意。
“要不,您去灌江城走动走动,说说软话,让粮商过来。”
“对啊这样不耽误您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税,也不耽误您修牧场。”
“而且必须尽快去,否则让附近山贼知道,咱们太新县有那么多粮食,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过来抢一把。”
“别说山贼了,就连关外那古博国,每每到丰收时候,都对咱们虎视眈眈。留这么多粮草到手里,也是祸患。”
最后说话的是刘金牙。
纪炀冷不丁接了句“刘家的似乎对古博国很了解”
刘家主一顿,赶紧摆手“听说,听说而已。”
这三人尽力劝他去灌江城说软话。
看似是出主意。
其实不然。
如果他去了,那就说明他认下,今年粮商不来是他的过错。
如果不去,纪炀看看这三位。
他们三个里面,肯定有“厉害”人物,“忍辱负重”去灌江城帮忙联系,来顶替他这位知县的职责,把粮商的事给办成,甚至把牧场的事也办成。
到时候这家的手岂不是顺理成章插进这两件事里。
后面帮百姓们要抵押田地也会理不直气不壮。
而且话里软中带硬,逼他快点选择。
否则“山贼”,“敌军”就要来了。
到时候粮食都没了,看他拿什么修牧场。
纪炀听出话中的意思,这三家除了裴家主之外,另外两个也知道其中意思。
说白了。
逼着减免田租,像是从他们身上割肉。
再加上清除隐田,更是挖了心头血。
加上持续不断,到现在也没修好的石桥,一点点地放血。
后面又是牧场又是要回抵押田产。
几件事加起来,这三家已经明白纪炀的决心跟毅力。
不仅他们明白,他们背后的人也看了出来。
连周围的豪强们心里也有些害怕。
只有怕了,才会联合绞杀。
只有敌人怕了,才说明纪炀做对了。
所以纪炀这会反而笑着回话,丝毫不觉得眼前三人杀气有多重。
现在就是让纪炀做选择。
承认是自己的错,以后在衙门话语权便少。
让三家跟之前一样,继续插手衙门的事。
不承认有错,三家站出来解决粮食的事,或者让“匪贼”们过来洗劫一空。
鲍家主缓缓道“知县大人,我们知道您是为百姓好,但百姓们苦,我们就不苦吗。”
“对啊,每天监督他们干活,很累的。”裴家主附和。
而刘家主更是大言不惭“这些人天生懒惰,不抽打不干活,单是管理他们,都很费工夫。您刚来不知道,这很正常。”
“如果他们自己种田,他们也没钱买种子,更不用说维持生计了。”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则。知县大人,还是不要过多干预的好。”鲍家主开口道。
可他自然想到纪炀不收他金子时,那晚的话。
纪炀说,谁都没有办法阻拦百姓们想要土地的心。
这句话几乎是鲍家主最近每天晚上噩梦的来源。
所以他写信给灌江城的官员,促成此事。
他就是要让灌江府大小粮商都不来此处。
等他力挽狂澜的时候,太新县的百姓才知道,这里到底依靠谁在运转。
绝对不会是眼前这小子。
即使他的话让人夜不能寐。
那也不会是他。
纪炀看出鲍家主眼中的寒意,笑着道“也就是说,我只有这两个选择,是吗。”
鲍家主慢吞吞道“您是知县大人,您的选择自然很多。”
这话阴阳怪气的裴家主都看了出来,他刚想说话,被裴县令按着死命摇头。
别说。
这会别说。
纪知县这会真的生气了。
别看他在笑,但他真的在生气。
“要我说,你们这些选择也确实不够好,若是聪明的话,应该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等会。
这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们蠢了
刘金牙开口“您不去灌江城道歉,那怎么办粮食堆着您的牧场还建不建了”
鲍家主合围“对啊,过了秋天,那就过了季节。您明年再说”
按理说,裴家主应该补一句,真有流寇过来抢怎么办。
这也是那两家安排他说的话。
可这会见他侄儿脑袋都要摇散了,竟然真的闭嘴。
两家见此,倒也没讲什么。
以纪炀的聪明,此刻应该知道下文。
纪炀看看他们两个,又听鲍家的道“能进或许可以去潞州求援,您在那边三年时间,听说跟几个部门的人都很熟。”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能赶在秋天之前,卖了粮食,再整修好牧场吗”
不错,这是把他的后路都算清楚了。
潞州距离灌江府,隔着一个凉西州。
真要这么做,等羊送过来都要过冬了。
那会的“流寇”已经过来洗劫太新县,让他一年的成果付诸东流。
纪炀微微点头“是啊,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求援,肯定晚了。”
这话说完,众人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只听纪炀又道“若我在秋收之前,就已经给潞州通判写信,请他帮忙联系凉西州的知州,让凉西州知州帮忙,这事又会如何”
什么东西
秋收之前
你在秋收之前,就能知道,我们要联系灌江府大小粮商一起,拒绝购买太新县粮食
其实不是。
但纪炀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灌江府从根上就烂透了。
他之前就说,根本没打算往灌江府交银子原因也是这个。
还有,灌江府权利勾结。
而粮食在所有东西的第一要位,粮食渠道肯定早早握在手里,这不稀奇。
当时预估自己手里有多少粮食的时候,纪炀就想了这个可能性。
有什么比粮食烂在自己手里,花不出去更难受
那就是内鬼勾结外贼,让关外或者本地流寇来洗劫。
所以粮食不能在手里太久,但卖给本地粮商他又不放心。
纪炀既有潞州通判的关系,潞州在两年前的凉西州雪灾里,帮过新来的知州。
层层关系联系,再加上又有隔壁今安县徐铭的信件,联系到凉西州指挥使。
这一文一武关系打通,剩下的事并不难办。
纪炀看着眼前的这几位。
不相信本地粮商,不相信本地官府,果然是对的。
或者说,从到灌江府的那一刻,他就没有相信灌江城的官府。
众人起身看向纪炀,不可能。
怎么会未卜先知
只听外面凌县尉快步走来,对纪炀抱拳道“知县大人,凉西州收粮的队伍已经来了,是凉西州指挥副使亲自押送,已经快到衙门了。他们还顺便带来三千头羊跟万斤牧草种子。”
纪炀这才有点真挚的笑意“这次要多谢今安县的徐知县,听说指挥副使是去看他的,顺便路过太新县。”
“不过由他们运送物资,想必路上也没有宵小靠近。”
废话
运羊群运粮食的队伍跟着军队后面,谁敢动他们
徐铭那边有着梁王的关系,站稳之后就能联系凉西州指挥使,这是早就知道的事。
纪炀帮他们那边稳定,这些兵马就会过去给梁王的人撑场面,然后得到梁王从汴京分下来的物资。
只不过是跑跑路,就能得到东西。
凉西州指挥使等人肯定愿意。
再给徐知县撑腰的过程中,顺便接下这个活计,也不算为难。
这是潞州通判跟凉西州知州共同努力的结果。
当然,纪炀见到凉西州指挥副使的时候,那指挥副使朗声笑道“你那牧场种出上好牧草之后,可别忘了我们凉西州的兵马,说好的两万斤,一点都不能少。”
纪炀笑“定然不会少,而且我们要种的牧草,可是上等牧草。”
“紫色苜蓿,红三叶,甜象草,皇竹草,到时候一定送过去。”
听着这些牧草名字,指挥副使已经眼睛放光。
牧草这东西
永远都不会嫌多
他旁边的马儿听了都愈发精神。
跟着后面的三家已然明白。
纪炀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用灌江府的人或者事。
早就跟隔壁今安县知县一起,把这事交给更能信赖的“外人”。
当朝廷想要举国之力来解决麻烦的时候,甚至不用举国之力,只要让周围给他们行个方便,所能调用的资源,都不是本地所谓豪强能比的。
纪炀亲自款待凉西州指挥副使等人,但他们把运羊群,运牧草种子的商贩送到,也就继续出发了。
凉西州指挥副使带着大几千兵马的目的地是今安县。
说是帮今安县剿匪。
无非借着剿匪名义来帮徐铭徐知县安安本地有些躁动的心。
指挥副使想到他们凉西州近两年上任的新知州所说,只有周围稳定了,凉西州才会更好。
虽然咱们不会给灌江府钱粮,但这种小事能帮就帮。
灌江府是边陲之地,那边安稳了,他们这些地方才能安稳。
作为武将,指挥副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以前灌江府什么样,大家看在眼里,如今真能管好
又想到纪炀的名声,似乎有可能。
当初他还把凉西州的豪强扔了回来,让不少人拍手叫好。
灌江府这边的人难缠点,应该也只是费点功夫。
凉西州指挥副使等人浩浩荡荡过来,浩浩荡荡离开。
纪炀看着,还真有梁王的作风。
但留下的东西,全都送到牧场
什么
没给钱
凉西州的粮商给啊。
太新县衙门,先把粮食给凉西州粮商,粮商把钱给牲畜商跟牧草商。
他们衙门还能留一部分呢
当然,这些粮草也没有尽数卖完,纪炀留了三分之一在粮仓里面,一部分用于衙门吃喝。
另一部分本应送到灌江城,当做太新县境内的田税。
可纪炀并不打算送去。
他们这些县城的田税比其他地方高
为什么
自然因为要供养军队。
那何必多此一举,让他送到灌江城
不如直接送到定江关
定期送到定江关
让那里的将士们知道,他们太新县,在努力成为定江关的大后方
裴,刘,鲍三家。
几乎目瞪口呆看着纪炀办差。
先安顿好牧场的事,交给文饶县赵大人,又把早就招好的牧民跟百姓送过去。
然后安排粮商把粮食装车,等到凉西州指挥副使等人从隔壁今安县回来,马上就能上路。
最后安排人去定江关送粮。
不到半个月时间。
之前笼罩在太新县上的乌云尽数散开。
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灌江城某些人还在等着纪炀去“求情”,去服软。
然后呢
然后人家根本不看你。
离了你灌江城,他灌江府下面的县城就不过了
怎么可能。
这是在做梦。
另辟蹊径,纪炀一直很可以的。
你制定了规则,我就要按照你的规则办事吗
不可能。
这些粮商还以不错的价格,收了本地百姓的粮食,让他们手中多了些银钱,为接下来的赎回土地做准备。
一切都在按照纪炀的规划在走。
等这事成了,不止太新县内发出欢呼。
周边的县城,以及灌江府更多县城,全都在为此事高兴。
反抗当地豪强,好像真的可行
人家太新县都做到了啊
不仅让对方减租,还绕开这些人,成功交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灌江府不少地方豪强,感受到本地百姓的一丝躁动。
此时的太新县,俨然成了反抗豪强的风向标。
所有百姓,所有被压迫的百姓,都从太新县的成功里找到希望。
至于他们为什么知道太新县的事,还知道的那么清楚
纪炀看着风尘仆仆回来的卫蓝,挑眉道“都发完了”
“发完了,这纸张上完完整整写了太新县最近发生的事,也写了怎么要求减租,怎么要抵押的土地,很受当地百姓欢迎。”
“基本都是识字的书生念,百姓们围着听。”
卫蓝兴奋道“前几次发的时候,大家还没那么热情。这次我跟手下一去,他们都抢着要看。”
纪炀笑“也不能我们一处百姓努力,总要一起努力才行。”
不过卫蓝还是道“这样有用吗他们当地可没有您,没人给他们做主。”
“没关系,只要他们为此兴奋,心里点起星星之火就行。”
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等他再去的时候,一切都会顺理成章,不用像太新县这样从头开始。
怎么说呢。
撬墙角这事,是越做越顺手的。
在得知隔壁文饶县跟今安县被太新县的事鼓舞,纪炀便让卫蓝暗中给其他县城发小传单。
只讲太新县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并不说什么大道理。
当地有识之士必然会看到,等到时机成熟。
灌江府各地,都会纷纷响应。
虽然纪炀也觉得自己搞的这件事有点大。
可想到五年当知府。
只能出点狠招。
外面的事暂时不提。
现在太新县,真的有了新模样。
认真在官田做事的,收拾收拾去牧场干活的,还有卖力修桥的劳役。
再有来衙门门口争着抢着要赎回土地的。
从定江关过来,确定粮草事宜的吴指挥使一时沉默。
这是太新县
或者说,这是他认识的裴地
新这个字,好像成真了。
以前路过田地,都是拿着鞭子的监工。
现在几个百姓敢跟监工吵架。
“不行就去官府去衙门看看谁对谁错”
“谁要跟你们去知县肯定向着你们”
“对啊肯定向着我们”
吴指挥使神色复杂。
听到太新县要定期给他们拨粮的时候,他已经觉得震惊。
现在这对话,更是颠覆他的认知。
吴指挥使身边的手下表情也差不多。
最后只能说了句“新知县过来,还是不是还不到一年”
“还不到。”
“不到一年,给我们送粮送羊,这次还说以后定期送”
“我在做梦,一定在做梦。”
到了衙门里面,见三家的管事跟排着队赎回田地的百姓,吴指挥使已经说不出话。
等见到纪炀,下意识拍拍他肩膀,想说不愧是武侯的孙儿,但又觉得如此夸赞,反而对纪炀不太尊敬。
以至于场面非常好笑。
吴指挥使最后道“那个,你们还要种牧草还要分给凉西州的人”
怎么办。
开口就是要东西了
吴指挥使老脸一红,好在络腮胡很厚,只有耳朵透出红意。
纪炀笑“必然是先供应定江关,作为定江关的后方,优先支持咱们的兵马。”
“好”吴指挥使中气十足。
牧草可是好东西。
他们屯田也有种,到底不如专门种植更好。
纪炀看着排着队赎土地的乡亲,带了吴指挥使等人去商议以后怎么运粮的事。
三家原本没那么容易松口。
毕竟赎回地契,他们虽然能得点利息,可长远来看,却收不了田租,更不能把他们当免费劳役。
原本完整的土地,也因为农户的存在,变得东一块西一块,看着非常不爽。
可纪炀那手实在把他们吓到了。
动辄联系凉西州的人,还提前识破他们可能会有的计划。
凉西州的兵马路过太新县直奔今安县,震慑的可不止今安县的豪强。
纵然是裴家,也不敢跟正规兵马较量。
而鲍家跟刘家更从中看出深意,特别是鲍家,他终于明白朝廷派来的人有何不同。
他们所掌握的资源都跟其他人不同。
灌江府,还在内部争来斗去。
新来的知县们却已经顺利运用外部资源。
如今只扯来一个凉西州。
等到举国之力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是对手。
更不用说所谓的裴,刘,鲍三家。
也是这个时候,鲍家主终于意识到,纪炀从未把他们当做对手。
就算来了太新县,许多招数也不是对他们用的。
唯一正眼看他们的时候,可能就是他们修桥的时候。
可他的费心思,也只是为百姓修桥而已。
至于其他时候。
纪炀的目光并不在他们身上。
又半个月过去,凉西州的人已经尽数离开,指挥副使自然早就走了。
可牧场已经建起来,牧草种子合理撒种,很快就会看到成果。
羊群经过短暂的混乱,开始变得井井有条。
牧场的员工们也开始学习怎么挤羊奶,剪羊毛,怎么科学合理地放牧,怎么给羊断尾,怎么给公羊去势,更在学种植牧草的技能等等。
他们不再是那三家的佃户,而是跟着衙门每个月按时拿月钱。
趁着机会赎回土地的农户,重新确认户籍,从之前的非编户变为编户,又有了正式的身份。
这次夺回农户的百姓共有一万多人。
他们要么是这次卖粮剩下一点钱,更多还是从石桥获利。
不到一年时间,几乎遍地佃户的太新县,已经有近两万人脱离佃户的身份。
剩下的佃户也在跃跃欲试。
因为他们听说,知县大人准备再收回一部分荒芜的官田。
以田地荒芜为由,把官田从三家手中收回。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纪炀想的自然是乘胜追击。
反对
现在拿什么反对
家丁爪牙
是家丁爪牙多,还是急切想脱离三家佃户身份的百姓多
百姓们知道,只要等知县大人收回官田,他们全都去种官田,那明年的田租田税合起来不到三成,不比三家的六成强
信任谁,这还用讲
刘,鲍两家盯上裴家私兵。
可裴家主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吴指挥使。
吴指挥使竟然说,让他去定江关当副手一起保家卫国。
对此,裴家主裴又锋第一反应是,在开玩笑
他手底单是私兵就有五千,做一个一千兵士的指挥使副手甚至不是副将
傻子才会去。
可吴指挥使却道,如果他去了定江关,便会有正式官职,正式的俸禄,再去抗击敌军,便会由纪知县上报到汴京。
连皇帝都会对他进行封赏,顶戴花翎,不是如今可比。
这可是真正光宗耀祖的事。
比之你家先辈还要厉害
光宗耀祖这四个字,很多承平国人都抗拒不了。
裴又锋更是如此。
可吴指挥使自己的封赏都报不上去,何况自己的。
不过有纪炀在许多功绩应该不会被隐瞒
还有,他那侄儿刚被推上去当县令的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
如今说话办事越来越有气度,连官服官印都格外好看。
每次看到他穿那么花哨,裴又锋心里也有些触动。
更不用说侄儿如今也算正式的官员,上次凉西州指挥副使面前,他侄儿还能站在前面谈笑风生。
自己却是一介草民,不能靠近。
见他犹豫,吴指挥使想到纪炀所说的汴京之事,隐隐也有些激动“不着急,你再想想,等相通了再说。”
“只是副手这事,八月前必须定下,如果以后再来,可没那样简单。”
“你同我之前浴血奋战过,所以才把这等好事告诉你。”
吴指挥使在裴家主这当了回谜语人,让他想破脑袋都猜不透。
他这会其实还是不想去的。
当朝廷的人固然好,可自己私兵五千五千呢
好在他侄儿裴县令很快回家。
不等他问,就听他侄儿低声道“家主朝廷,汴京朝廷派来的使者,不久就会到太新县说是要给吴指挥使补封赏”
“吴指挥使很可能要当将军了”
将
将军
裴家主立刻跳起来。
当指挥使的副手,跟当将军副手,这是两码事啊
“什么时候的事”裴又锋急切道。
“明后两天便到太新县,到时候知县大人也会随汴京使者同行,一起去定江关恭贺吴指挥使被封将军”裴县令说罢,又看看家主。
没把另一件事也说出来。
知县大人还讲,这次估计还会顺便带来一封调令。
把他调到苏州下面县城的调令。
两处相隔五千多里,他这一去,既成朝廷正式官员,也是彻底离开灌江府。
裴宸原本还有些犹豫,但想到裴家主即将当吴将军的副手,好像自己的离开也能理解
而且裴宸隐隐觉得,这已经是知县大人对他们裴家网开一面的结果。
那边裴又锋咬牙,低声道“去定江关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我就去看看,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