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藩镇之说
翌日丑时,元丑、封危、上官锦绣三人来到周涌京城府邸拜访。
进入周府,林木掩映中,只见一个小湖呈现眼前,湖心有片小洲,方圆数亩,鸥鸟群嬉,上面有几座雅淡精巧的小楼房舍,一道长廊连接湖岸。小洲曲若半月,假山瀑布,飞溅而下,自有山水画意。虽是冬日,房舍间奇花异草,花浪轻翻,洲沿处曲廊环绕,质朴古雅,与通幽的小径接连,使人想到能漫步其上,必是逐宕失返、逸兴湍飞。
车队走上长桥,但见风拂碧水,林树争艳,洲上的亭台轩榭与湖光山色交相辉映,小桥流水掩映于枝青叶秀之中,粼波潋滟,游鱼穿梭,静寓动中,动由静出,造景之妙,令人叹为观止。
穿过了一条修竹曲径,过了两个避雨小亭,车队在一座林中楼舍前的空地停了下来。那里早泊了九辆马车,显然访客并不止他们三人。
听得数人来访,一道人影飞快奔来相迎。
来人头插翠簪,身着天然轻纱飞舞裙,身段修长曼妙,玉颈修美,肌肤洁白,蛮腰纤细但长期习武,腰腹有力,走动间有别于弱柳纤纤,自有股飒爽英姿。
见到只有三人,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众人进入书写“悠然”二字的大厅,但觉眼前装饰得古色高雅,最具特色处是不设地席,代以几组方几矮榻,厅内点缀着数盘盆栽,古朴雄奇,神韵矍铄。
主座之人身穿标志性黑色宽袖大袍,头顶端正帽子,正是周涌。此时正与六个神态各异的五六旬长者畅聊,众人见到上官锦绣,纷纷立起见礼。
楚凌风、赤攸宁、狄万神、李秋月、郭葆光兄妹以及申屠烈,赫然在座。
一番介绍,在坐之人分别是礼部尚书蔡子信、国子监祭酒孙休、太府寺卿庄严、大理寺卿戴望舒、申屠道节度使申屠麓、谏议大夫房叔夜。
一位身量高颀,相格清奇,两眼深邃,闪动着智者光芒的三旬男子是周涌的弟子卢素。
最后一人则给人印象深刻。这名三旬魁梧大汉,身量极高,手脚粗壮之极,长发披肩,脸骨粗横,肩膊宽厚,眼若铜铃,眼神阴鸷凶狠,高鼻薄唇,浑身散发着邪异慑人的气度。正是楚凌风的师兄-葬魂。
这时房叔夜扬声道:“锦绣殿下,方才众人正说到藩镇制度,不知你对此有何锦思妙见,可与众人分甘绝少。”
话音刚落,现场一片静寂。
上官锦绣眼睛寒光一闪而逝,心中暗恨,自己何种身份,这等话题岂是能大庭广众下妄加置评。眼光一扫,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申屠烈与葬魂二人寒光对视,看来方才已为这个话题展开激烈交锋,而房叔夜云淡风轻,无一丝刻意针对之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眼见气氛沉凝,不好不答,娇声道:“任何一种制度的出现,必然有其历史的必然性。纵观悠悠长河,藩镇制度可以说是支撑上千年稳定的基石,自有不世之功。”
房叔夜朗声道:“治国不更应以‘法’、‘术’、‘势’相结合,朝廷处势位之地,以法制民,以术御下。今日,世异则事异,事异须变法。殿下以为然否?”
此话极其诛心,如置人柴薪烘烤,元丑见状,自接话头,强词夺理道:“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大浪淘沙,唯置之其中,群策群力,自有解决之道。”
话罢直视楚凌风、狄万神,仿佛二人不答,乃是对国事不甚上心,殊为可鄙!
狄万神心里暗暗道,今日里看形势好像是一场疯刀乱箭的剧情,我要忍住,尽量少说话。
申屠麓解围道:“房叔夜,你是想作践公主的人设吗?哪里都是你的主场呀,蹦跶这么欢!”
房叔夜这滚刀肉斜了申屠麓一眼,怼道:“我只是聊些有热度的话题,烫到你肉了?”
郭葆光推了推妹妹,嘀咕道:“嗑到了耶,内斗表演开始了,有瓜吃了。”
郭琇莹看着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哥哥,满头乌鸦乱鸣。
申屠烈哼了一声,直棱起来,斥道:“老人家,这么着急要火葬了吗?这么需要热度!听说你仗着我青龙没有文字狱,经常胡编乱造些狗屁文章编排我辈武人,老厉害了!要不今日,咱们就比划一下,刀枪剑戟,想比试什么,随便你挑。”
孙休望着申屠烈那虎狼之躯,调侃道:“房叔夜,呵呵。没事,要不比掰手腕吧,输了也不会痛。如果怕丢人,我给你打头阵。”
看着房叔夜气不打一处,对申屠麓笑道:“你们不能这样针对老房,人家虽然住着两千平的府邸,娶十二房妻妾,近日还又刚纳了一个年方十二的小妾,但人家身为文人,不忧国忧民,愤世嫉俗一把,怎能体现出自己的深度呢?”
房叔夜怒道:“孙休,我刨你家祖坟了,你这样刻意针对。你是藩镇制度的骨灰级真爱粉,还是人家节度使给你塞好处费了?你想为藩镇站台张目,问过天下学子了吗?别明日过分言论被扒,万千愤青挖你黑料,找你约谈;你糗人的沙雕事多了去了,要是个别极端的给你豪宅泼粪,这种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冲动,你问过你家婆娘能坦然接受吗?”
孙休颤颤道:“说归说,不要人身攻击嘛!”
众人轰然大笑。
众所周知,孙休惧内是出了名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要纳妾,彩礼都偷偷送了,还被婆娘逼着要了回来,气得离家出走。半月间,每个被借住的同僚亲朋家,被其婆娘骂街到水泄不通,以后只要半夜见到孙休登门,立马闭户,死也不让对方进门。
房叔夜犹气愤难平,对着申屠烈道:“直言以劝正,为国家机制畅所欲言,拾遗补缺本就是我的职责,我说几句怎么了。年轻人我劝你低调,做人不要太气盛。想切磋武艺,要找对人。”
申屠烈环顾四周,哈哈大笑道:“不气盛还能算年轻人嘛。嘴炮怂货一枚,你倒是找得出来一个跟我切磋的呀。”
葬魂的手指嘎嘎作响。
房叔夜置之不理,继续道:“你们再不喜欢听,我也要说。古来,王朝六大祸,宦官酿祸、外戚专权、后宫干政、皇子夺位、党派政争、藩镇割据,任何王朝有此祸端,前半场即使看着王者荣耀,下半场也必然闻着农药。”
申屠麓皱眉道:“你个捧尿壶的职业杠精,这是打定主意捆绑蹭流量呀,刷存在感也不是这样刷的。被人丑多读书的祖训砸魔怔了,磕上瘾还咋滴,没完没了了!帝国边境连年征战,妖兽肆虐惨无人道,我多少将士战死他乡荒野埋骨,就换来你满口哔哔;你整日里烤着火,下着棋,脏活累活都不理,有酒喝有妾摸,睡觉之前听着歌;朝廷之中遍布卖官鬻爵,贪腐成性之徒,这些人流毒朝野,酿祸国家,乃风俗人心之大害,这些你心里没点数。你不去弹劾揭发,党同伐异、功罪不分之言,张口就来,你这是上赶着做谁的小号?”
房叔夜扎心了,一时愣住,暗道:“我靠,好家伙,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
郭葆光低语道:“厉害了,没功绩的,脸皮厚,有功绩的,脸皮更厚,青龙这是要逆天呀。职业杠精遇上怼师九段,工具人都不好做!”
郭琇莹低骂道:“哥,你能不能再大点声,是自信自己很扛揍,还是嫌自己活太久?”
众人偷笑,一时静寂。
李秋月见狄万神缄默不语,眼珠一转,笑对周清涤道:“周姑娘,家学渊源,又慧智兰心,对于藩镇制度定有独到见解。”
伊人不见,周清涤今日本就郁气满腔,又听得李秋月射影含沙,难禁愤慨,朗朗道:“前农耕时代,我们的祖先长期经历着采集和狩猎的生活,直到发现种子之秘,学会种植,广用火耕,慢慢进入农耕时代。
大量剩余食物的出现,为蓄养动物提供了条件,慢慢开始了物种驯化,畜牧业随之出现,进而催生了农耕王朝。
得马匹驯化之功,带来重大转变,游牧业真正遇到极大发展,游牧民族对农耕王朝的战争出现了。
游牧民族对中原王朝的战争优势,主要体现在两个字上:成本。
游牧者的生产、生活、战斗单位都是统一的,一个部落就是一支人马,几十个部落集合起来就是为了抢东西的,于是它的组织成本和后勤成本,尤其是后者,几乎为零,而不论抢到多少东西,打仗对于他们来说赢了就是净收益,输了大不了散伙开溜,留待余年。
王朝的战争则几乎是净消耗,辽阔的疆土带来了高昂的后勤成本。
当时的农耕王朝有家底,耗得起,出兵横扫了草原,可是它却无法实现长期的占领,更不可能实现稳定的经营统治。
这是因为两个方面,首先是统治逻辑不兼容,地理环境限制住,游牧人员影踪不稳,其人难寻,加上财政制度、税收制度在草原上亦不符合逻辑,自是无法长期驻军,另一个还是成本问题。
直到历经无数次战争摸索与实践之后,农耕王朝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扩张的天花板,这个天花板的高度取决于两个方面。
首先是适宜农业耕作的地理边界,其次是适合治理模式的人文边界,前者在自然上进行了限制,后者在逻辑上进行了限制。”
卢素见众人听得入神,可话题敏感,不禁猛用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说,周清涤正当气头,视而不睹。
“一切直到修真者的出现,开始控制烈焰鹰,拥有了极强的机动能力,进而储物袋的出现,更大大压缩了运输成本。
农耕文化的版图,自此获得惊人的扩张。周边蛮荒地区逐渐被开发,聚居在当地的异族开始兴起,中原王朝的控制力度逐渐下降。
中央政府和地方军阀只得相互妥协,各个王朝不断的设立节度使,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来管理各地疆域,但是对外扩张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不断扩张,然后继续设立节度使,使节度使越来越多,权利越来越大。
随着各个大小王朝的碰撞、兼并,豪门士族逐渐兴起。在豪门士族压制军人力量的时候,皇帝还可以用分封诸王和重用外戚的方法来制衡豪门士族,可等这股力量逐渐消亡,诸王和外戚也很难与军人力量竞争。
而文官集团受到修真者的压制,始终无法成长起来,豪门贵族政治向官僚政治过渡成为一句空谈。
力量角逐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处于动态平衡状态。如果朝廷打算扳倒葫芦,那么瓢自然会起来,反之亦然。
朝廷制衡天下的不二法则,永远都是构建各种权力系统的平衡制约。而构建权力系统的关键点在于,权力的各个关键节点都必须足够冷静,否则无论权力系统构建得多巧妙,也总有突然被打破的时候。
一切权力格局都是现实实力博弈的产物。透视社会,可通过三个层面,技术,制度和文化。可惜的是,所有的藩镇践行的都是强势的狼性文化,故而想要靠某人或某些人的道德水准提高社会组织性和积极性,纯属天方夜谈。”
现场一片寂静,最后一句话令申屠麓浓眉大皱。
“啪啪啪!”
掌声响起,申屠烈昂然起身,顾盼自雄道:“一切权力格局都是现实实力博弈的产物。周姑娘此话太精辟了,深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