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二章 月亮迟到了
山鸟偷了早晨的朝露,以为是凌晨的雾,却不知,那是晚霞一整夜的哭诉。
两道人影行走在山路的朦胧,清冷的风,为他们送行。
远处高耸的山峰,一个巨大洞窟,不断吞吐着氤氲,也吞吐着昨日的血汗和喧哗。
这座矿山,四周磁场异常狂暴,草木不生,却孕育出一种奇异的晶石——天魔石,如今,矿石枯竭了,他们再也不用起早贪黑了,可一并失去的,是维持生活的来源。
往日,无数矿工在天魔族监工的吆喝中,麻木不仁地进进出出,如今想来,再也不是单纯的怨恨。
天魔人与五藏钨大战了,叶景煜本就没多少财富,不惧怕收割,可他终究需要吃饭。
他是一个看起来四旬的瘦高男子,身材精壮如铁,五官线条刚劲凌厉,鼻子增优,鼻额角和立挺的鼻梁,微带驼峰,给人十足的力量感,视觉上拉长了鼻中庭,弥补了中庭的短促。三角眼犀利强势,可如今他的眼神,往日的犀利强势雷道,早已不再,显得甚是憔悴失魂落魄。
他无数次在梦里成为云雀,成为热切的歌者,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过去,过去那片自由自在的原野上,永恒的歌声在环绕。
晨风带着他的忧郁,拂过身侧一位面染菜色的清丽女子。
往日她那楚楚动人的丰采、弱质纤纤的精致,被岁月掩藏了,如今的她,铺展阳光下的,是温婉的表象,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屈。
她叫云若烟,春柏星陷落后,他在这里组成家庭的女主人。
十八万年了,她成了那个,一抬头,自己的月亮就分她一半的人。
早年的她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何肯落人后,可如今,她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或许今日之后,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叶景煜惆怅且悲凉,微风不断在他耳畔低吟:“跟我来,跟我来。”
于是,他一个踉跄,跌入一场梦境。
当日,迷雾里寻不见出路,自己亦做不了自己灯塔,他狂放骄逸,江山乱点:众生皆一色,伪捧浪漫心脏,撑着冷漠骨骼。低语损友殷勤献策,转身声色犬马放纵高歌。等捱过无数缠绵辗转悱恻,随手抛束高阁。
可一日苦海伶仃,抱团取暖,不知何时起,清晨与日落,只为她细数眉眼清辉,人生的旷野上,再也不必四处看,自有答案。
日色渐清,数条山路上,人迹渐浓。
看来去往遥远的新天魔星,寻求人生最后一搏,不止他一个人的抉择。
一块平坦山地上,一艘十公里长的运输舰,巍峨而立。
一排赤黑色的天魔人,目泛寒光。
上赤、下橙、奇红、粲绿、底青、顶蓝,奇异紫。
他们是最低等的天魔人,可就是再低等,他们无声往那里威武一站,上船的秩序,依旧无比井然。
清风抚平不了离绪悲愁,凄声阵阵。
它苦笑着对朝阳说:这世上,赢的,多半是那薄情人。
朝阳静默,它终究无法,将每个世人皆从泥潭捞起,揉碎成他的骨骼,勾勒成他的肌肤,只能静默注视,每片落叶散入远方。
紧紧拥抱妻子,叶景煜低沉道:“若烟,我本是个严谨的逻辑主义者,为你,我可以接受混沌与无序。十年内,我不会反馈给你一丝我的消息,比绝望更绝望的,是那些你自己都听厌了的希望,我不希望你担这个苦。若是十年之内,我没有回来,就勿再等我了。”
突如其来的哀伤,让哭声都带着僵硬。
“景煜,死寂的无人之地闯入一只飞鸟,我已温暖心动到惶然。我会在相思入骨的日子,赠你一见钟情的玫瑰,趁你不在,回收花烬,清水煮成茶。千年万年,风拂过山野的时候,我都将能听到你的名字,黄昏洒落的山岭,我都会等你的影子。浔浔万江上,星星宇宙间,每个日落,别忘了,那盏为你不灭的灯,早日归来。”
无端梦春风,花影又几重。
黑狱星,一片暗无天日的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它比星星有光。
或许是不相信,或许是自负,或许是不甘,不听从劝告的道荒年,笑容惨淡了,舰队蒙受巨大损失。
面对一脸揶揄之色的湘归真,道荒年淡然道:“日出之美,便在于它脱胎于最深的黑暗,小小铩羽而已,祸福相依,或许此次,真有意外之喜。那我也布置些设备,为湘夫人分担些许压力。”
同为联邦经济巨鳄,二人在竞争和协作的道路之上,走过漫长岁月了,然面对这场人生最大的进化面前,若说道荒年,会毫无二心信任她的测量结果,湘归真绝不相信,深意一笑道:“欢迎之至,那我就静观道尊手段了。”
年纪尚轻的湘善柔,微微一笑,她不是很明了,为什么二人对绮梦这么执着,那么此生,她又要选择什么东西来执着呢?
一面唤人去安排,随意扫了眼湘善柔,目视湘归真一脸莫名道:“湘夫人,最近有跟‘你滚’相见过吗?”
从道荒年嘴中听到这两个字,湘归真莞尔一笑,接着微微一愣,稍稍回想了一下,她发现自己竟然有十万年左右,没见到这个神秘的强者了,“没见过,你见过?”
道荒年微微蹙眉,缓缓道:“没见过,听不少五太集团的高层说,他们也十万年没见过他了。本以为颜盈溶月是一个极端的人,没想到调适性这么强。”
颜盈溶月,听到这个名字,湘善柔不禁浮现一个笑谈。
五太有颗行星,被命名为九月星,星球上有栋唯美的建筑,外表像一只鸳鸯,外人称为鸳鸯楼,楼前有座高达1314米的人形雕像,他们日日在日升里相背而行,仿佛都在追求生命的美丽和自由,日落里,他们又会满载相思的欢喜和宇宙星辰,相拥而眠。
雕像的形象,一个叫“任九”,一个叫“颜盈溶月”。
红男绿女喜欢听爱情童话,星星却常说:秀恩爱,死得早。
爱情从来就不是诗,它不过某些人的专属词。旗鼓相当的爱,能让人久不相厌,但锇186都有半衰期。
漫长的岁月里,有一回,任九偷偷往别人敞开的窗口,投了枝玫瑰。据说被获悉了,大怒之下的颜盈溶月,收拾好行李,准备搬离。
可两分钟后,她又回来了。
怒斥道:“你滚!”
然后,一个男人色厉内荏道:“当完美与神性,变成某个人的一项特点,爱,便是全世界的瘟疫。爱情不能侵略生命的自由,我啥也没干,颜盈溶月,你太过分了。”
这些啼笑皆非的话语,不知从哪里传播了出来,结局就是,从此,任九多了个外号“你滚”,灰溜溜被赶出了鸳鸯楼。
湘归真想的事情,就比湘善柔复杂多了,此时,她沉吟半响道:“道尊,冒昧问一下,你如何来的黑狱星?”
道荒年嘴角一跳,他当然明白湘归真话里的意思,“你怀疑绮梦的出现跟五藏钨乱象奔涌,是有人刻意挑起的?”
了望广袤太空,湘归真没有应话。
如果此次是有人刻意引她们而来,那又是想干什么?而她为了绮梦,愿意做到哪里为止,又是否能全身而退呢?
宇宙是如何运行的?
每个时代,物理学都努力给出答案。
简略版简单来说,从物质角度观察,费米子和玻色子,组成了宇宙上所有常见的物质;从能量角度观察,四大作用力,驱动着宇宙上所有常见物质的运动;从信息角度观察,对称和对称破缺,一层层地塑造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道荒年此来,看来是做了深刻准备的。
很快,太空又多了无数新的探测器。
除了传统的暗物质线谱卫星、液态氙测试方法外,利用原子钟测量原子在状态之间转换时发出的光子的频率,这种玄妙手段也用上了,另外,云载酒弄了个新玩意,很有意思。
那是一块极薄的正方形黄金薄片,上面画了一个个均匀的微小格子。每个格子的交叉点上,悬挂一条长度相等的dNA。这些dNA上,都有特殊的标记,标明它是哪个交叉点上垂挂下来的。
假如有一种未知的粒子射向黄金薄片,它就会将金原子撞出薄片。
被撞出来的金原子,会飞入悬挂dNA细丝的“密林”中。
当它撞到一根dNA细丝时,dNA就会在被撞处折断,掉到底下一个承接的盘中。
金原子要是在飞行的过程中,撞了n根dNA,那么就会有n段dNA掉到盘中,而且因为撞击点不同,掉下的每一段dNA都不一样长,越到后头越短。
由于组成dNA的最小单元是脱氧核苷酸,一个脱氧核苷酸长度只有几个纳米,而dNA链,只会在两个脱氧核苷酸相连处断裂,故而,这种dNA探测器的精度,可达到几个纳米。
渔网已经撒下,那是否真的有鱼儿上钩呢?
望着星系过山车,一次一次旋转而过,如同陪着那落叶,看了一次又一次黄昏,那哪一次,才是秋天与他们的正式告别。
天地,笑而不语。
秋雨晕染寻常街道,窗雾朦胧,投射明灯盏盏。
一座古老的寂寥庭院,一位三旬丽人独坐小亭,痴痴凝望因风凌乱的柳,小池里,洁白的雨点活泼乱跳,荡不开她哀伤的眉眼。
她独自驾驶小舟,横跨过洛阳星无边的风雨,像个守财奴似的,打捞起往事河流的每一颗金子。
从西天城归来之后,这几夜,她夜夜以梦为马,马蹄声在儿时的青石板上,嘚儿哒,却荡不过他逆风的秋千,扬不过成塔的风沙,跳不过三尺的飞绳,更赛不过竹马,飞不过风筝,快不过陀螺,她耳畔全是笙歌舞蹈,笑声一片。
最后她陷入了梦中的迷藏,留心地寻找他,可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你来的太早,或到的太晚。
后来,那孩子长大了,他要去游历了,一次次笑着对她说:大风起兮要做千年的胡杨,铁马金戈梦里叱声咤响,年少的眼睛,不允有到不了的远方!
白云间,深庭院,江南雨,柳生烟,影子落在亭子,一荡又一荡,起起又伏伏。
取了一支烟,啪,孤寒的火光一闪,映照出她枯萎的瑰丽。
丽人正准备缓缓点上,火霍然顿在半空,眼前仿佛突然伸来一只手,一下将烟夺走,一张俊俏容颜,嬉笑盯着她,“姐,女士抽烟的风仪再优美,也透着一股颓丧喔。你灵魂的字里行间,一颦一笑生动可见,哪里容得下一丝尘埃,不许抽!”
女子哭笑不得道:“起开,你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
“一世人俩姐弟,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再抽一支,我下次游历,时间要一千万年,你信不?!”
“呵呵,你赌我信不信,有种永远别回来。”随手再抽出一支,正准备点上,整包烟一下被夺走,瞬间成了飘飘洒洒的烟尘。
女子不轻不重打了弟弟一下,笑靥如花道:“明日继续严肃哦,我的小洛阳。”
穆清风无声无息而来,静静凝望亭中的绝美丽影。
宗教委员会的人,最近缠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不是她过来打扰的理由。
可两位五藏钨科技院的高级研究员来了,请神还是送佛,主意,她担不动,亦拿不起。
沾染笑靥的亿万文字,透过雨幕,漫天飞舞。
今晚的月亮,该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