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其实，她只是想要作弄作弄他的。作为一只妖怪……作为一只臭名昭著的大妖怪，她怎么可能善良到哪里去呢？

玉膏虽然名义上归天神耆童管辖，但是，对于经常偷玉膏的她来说，自然是清楚地知道那传说中的耆童根本就是成日不见人影的。想要见到他，估计比要见如来佛祖还要困难上许多。当然，她知道，并不代表其他妖怪也知道。毕竟，成日无所事事盯着稷泽的妖怪是不多的。

除了她和狐狸，估计也不会有别人了吧。

但是……没有想到少年还真的将玉膏带了回来，还分给了她一大罐。

她抓着玉膏，倒是没有感动，只是真的服气了……零零总总算起来，他们也就见过三次面，实在算不上熟人。就算是熟人……谁若是敢差使她去替他取玉膏，她保准一尾巴拍死他，绝对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人类……都是这样的么？……这样的，傻？

素素趴在树枝上，一口咬下玉膏，砸吧砸吧嘴巴。“你以后还会再来么？”

少年侧着头不答，淡然之中透着几分腼腆。

“唔……”她思索了许久，终于痛下决心，眨巴眨巴眼睛，道：“你可以来找我，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騩山野水涯上的那棵梧桐树下，我们就住在那里。我，蛮蛮，还有狐狸，都在那里。这山海妖界，我总比你要熟悉些。当然了，我们不是总在的……那你会来么？”

少年抬头望他，唇角的笑弧慢慢拉长，“会的。”

素素喟叹，虽然不是时常笑，但是，笑起来的样子确实是极好看的。

她后来知道他是当朝宰相裴休的次子，妾侍所生。那女尸草本是裴休为了讨好圣上最疼爱的七公主而让他去采的……至于那玉膏，则是他特地采去献给他的父亲的。

她那时隐隐知道这庶出的小儿子可能不受待见……但是，真正知道裴休的一碗水端不平，却是在两年后。

渊吝十九岁那年。

当朝天子的二殿下身染重病，宰相裴休为了替二殿下祈福，将次子文德送入菏泽寺出家，带发修行。此事在民间引起热烈的反响，有赞宰相高风亮节的……也有说他为讨好圣上而卖子求荣的。当然，后者也只能私底下说说。毕竟，谁敢得罪当朝丞相？

素素与狐狸化作人形在人间穿行之时，便听到了这各种议论。

“你说那个裴休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素素随手抓过一个人，好奇问道。

“姑娘不知道？那人唤作文德。”

文德……裴文德？她可清楚地记得，那个芝兰玉树的少年也叫作裴文德来着。

不会这般巧合吧？这个名字毕竟不是很突出，重名的几率实在不低。

人群突然热闹起来，素素抬头，便望见众人开出了一条大道，一个穿着紫色绸衣，长得十分雍容华贵的男子坐着露顶的八抬大轿从大道中间经过，十分嚣张招摇。

素素还没有问那人是谁，旁边便有人窃窃私语，“瞧见了么，这气派，这排场，那是一般平头百姓能够相比的么？我们一辈子的出穿用度，说不好还抵不上人家的一片衣角呢……此人便是裴宰相的大公子裴天赐。”

素素沉思，这裴文德定不会是那个少年了吧。若是的话，这兄弟两未免长得太极端了。

騩山的那群蛇男蛇女也长得挺相像的，都是一样娇媚的模样，像她这般个性长相的，也实在是稀缺了。人也应当是近亲相像的吧。那眼前这个猪头肉一样的东西长得哪里像渊吝了？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啊。渊吝这般相貌，他的血亲兄弟怎么着也不该是长这副寒碜人的模样的~

但是……回想记忆中那个少年从来不曾开怀过的面容，或许，流言真的非虚。她倒是有必要走这么一遭的。对于那个少年，她可是一直充满了好奇与好感的。还有……他欠了她的那瓶丹药还没有到手呢！

素素盘在城郊的树上，化作人形还真是不习惯……用脚走路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销魂了！还是原形好啊，又省力又省事。在騩山凭着强大的原形可以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但是在人间，则是太显眼了，若是大摇大摆的，很是容易招来苍蝇一样讨厌的道士，不方便。

“素素，你这是要去看他么？”狐狸坐在树枝上，抱着毛绒绒的尾巴，一脸怨妇状。

素素看也不看他，“有意见可以滚……”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呢~”狐狸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对月感慨，“哼，雌性，果然都是一样负心啊！”

素素：“……我跟你没有关系，你别自作多情。”

狐狸发嗲，“你好过分喏~都睡了人家还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人家可是会很伤心的~”

“如此说来，蛮蛮也是睡了你的。白芷卿奎茹善阿娇她们也是和你睡过的……还有你的狐狸妹妹们，少说也有百八十个……要对你负责的人可真是不少呢。”

“讨厌~”狐狸掩面娇羞无比，“人家的光辉事迹，就不要这么一遍一遍地提了么~人家会很害羞的啦~还有，蛮蛮那个家伙不算了~人家对同性不感兴趣的~”

素素：“……”不可能再找到一只比他更无耻的狐狸了，这简直就是达到一种无人能敌的境界了。

狐狸眨巴着大眼睛，“蛮蛮那家伙没有跟出来，若是他知道了，必定又要闹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吧？”狐狸用爪子捂住尖尖的面颊，“你好邪恶啊~”

素素咧嘴，露出森森白牙。“这件事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么？我想，灭口这种事情，还是很简单的。”

狐狸扭腰作含羞状，“讨厌~尽会威胁人家~人家可是会很受伤的~”

你敢去死死看么~

再次见到少年时，他独自坐在菏泽寺后院的杏花树下，静静地看着书。杏花花瓣落在肩头犹不自知。

那么安静，那么平淡，似乎这世间的任何事情都已经与他无关。

他可比她这个妖怪还不像人。

看来，这一切对他的伤害，并不如传言里那般大。她舒了一口气，毕竟是认识的人，被人家这么欺负，实在是让她看不过眼去呢。

她隐去身形，化作无痕，悄悄凑到他的身边。

下意识往他手上的经书一瞟，却见着那一句，被他用笔墨标识了出来，分外显眼。

……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她沉吟。

他已经反手收回了经书，修身直立，“是谁？”

她沉默着，想着是不是是时候该走了？跟一个凡人过度接触，对一只妖怪来说，确实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尤其是，这个凡人已经遁入了空门，成了她的死敌。

“素素，是你么？”少年朝着她站立的方向，轻轻问道。

被点名道姓，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法术难道被破了？

不可能啊！

这可是她修行千年的法术啊！每天这么劳心劳力累死累活的法术怎么可能被一个凡人轻易破了去呢！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你也不愿意见我么？”少年低喃，修长匀称的指尖将一本经书揉得起了褶子犹不自知。

素素远去的脚步于是停住。怎么说得这么难过？

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还真是有些不好受呢。

她沉吟，突然便改了主意，摇身现出了原形，从杏花树上倒挂下来，恶意地大叫一声：“喂……”

没有想象中的吓到人，少年保持着不惊不喜的态度应对一切外物也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素素……是你。”

“嗯……是我。”再也说不下去，说不出失望还是怎么的，只好摇头晃脑打了个哈哈，“渊吝，两年不见了哈。你长高了，变壮了，更漂亮了么！不错，有前途……”

少年抿唇，有些无奈。“……素素。”

素素解释道：“唔……我只是路过。看到你，好巧啊。”

少年轻轻地说：“我知道……”

……

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为的什么才留下来的。毕竟，见也见到了，她该直接回騩山去的才是。人间终究不是妖怪的久留之地……尤其还是在这种佛光普照的寺庙里，光听着那悠长的樊钟声，就有够让人心烦的。

这可以说是她第一次对一个凡人生了善念，只希望有朝一日不会因此而后悔。

狐狸抱着尾巴啧啧摇头，“人妖殊途啊人妖殊途~你和他是不会有结果的！素素你还是早些放弃吧，跟着我才比较有前途么~那个凡人有什么好的呢？哪有我英俊潇洒美貌如花？”

和你在一起才是比较没有前途的吧。若是真的和凡人在一起了，顶多也就是前途无光。但若是和狐狸的话，那前途便是注定好了的一片黑暗，连一点悬念都没有的事情啊！

狐狸这样的奇葩生物，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得了的。

她是不一般的妖怪，不是一般的人，自然是无法驾驭它。

至于狐狸的劝诫，素素也是翻着白眼置之不理。她又不是真的喜欢他，人间的那种情情爱爱的东西，与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她这时不时的看望，撑死了也就是妖界的生活太过无聊，偶尔去找点乐子罢了。恰好，有那么凑巧地碰到一个不怕妖怪的凡人，新奇而已。

这点自信，她想，她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