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丫鬟神情凝重,大力点点头,为了强调“怪人”两个字,她特意咬重了话音“据说这个人特别古怪非常怪极其怪”
接着,小丫鬟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始叙述“我听府里的姐姐们说的,这个萧家二公子,从小就很不要好,不好好读书不说,还时常找别人麻烦。
“这人以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成天睡觉,上课还顶撞先生,书不好好念,倒是整日游手好闲地捣鼓些木头铜铁之类的玩意。
“后来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和父母闹翻了,连学都不上了,一个人跑到临月山上,就住在那个草庐里,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那时临月山还没有建这月老祠,是座荒山,附近的居民都说,自从那群人聚到这里,山上整天发出砰砰锵锵的怪声,有时还会有爆炸声,比过年放鞭炮都响
“那群人个个都不修边幅,有时听到爆炸声还会发出笑声,可渗人了”
谢小姐一听,却没有太大反应,只道“这便是怪人”
“这难道还不够怪”
小丫鬟一双眸子睁得滚圆。
“若不是怪人,一个好端端的富家少爷,成天住在山里,摆弄这些泥啊树啊的干什么”
她见小姐不以为意的模样,生怕小姐不站在自己这边,连忙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在家仆们聚众闲聊时听来的小道消息“而且我还听说,这个萧二少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就跟其他学子打架一拳打得别人满脸是血,好像还是为了女人什么的
“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呢,小小年纪就如此浮浪作派,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就胡作非为,这不是纨绔子弟是什么”
这小丫鬟年纪不大,是这两年才被挑到谢知秋身边的,没有跟谢知秋去过书院,倒不知道谢小姐曾经与她口中这纨绔子在同一处读书,对她口中这些事,许是比她更了解。
不过,这些都已是陈年旧事。
谢知秋与萧寻初的来往本就隐秘,不为外人所知。如今,两人都已是适婚男女,再提这些往事愈发不合适,谢知秋自不会主动说出来。
她只是默默又撩起车帘,望向先前那方向。
那人还未离开。
但两人间距离离得远,他面容模糊,令人看不清脸庞,只隐约可见一身霜白外袍。
谢知秋脑海中浮现出两人仅见的那一面,那个一双桃花眸的白净少年。
然后,她又想起隔墙飞来的琉璃草。
谢知秋眼神微闪,说“我倒觉得,他或许不是个像传闻那么坏的人。”
“小姐,知人难知心啊”
小丫鬟有些着急。
“反正小姐得离这种浮浪子弟远一些,要不然,实在太危险了”
谢知秋未言,只是默默闭上了窗。
实际上,以现在的状况,即便她想与萧寻初再说一两句话,了解了解数年不见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也是绝无可能的。
她能有什么选择权呢
谢知秋安静地坐在车内,只等车马行到白原书院,不再说话了。
小丫鬟见小姐关窗,松了口气。
不过,她仍忍不住偷瞥谢知秋。
从今日一上车,她就一直如此,谢知秋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
谢知秋眼珠一转,望向对方,主动问“怎么,还有事”
“不、不是”
小丫鬟被小姐的目光逮个正着,猝不及防对上小姐幽沉的眸子,一慌,避开视线,红了脸。
这小丫鬟名叫雀儿,年纪与知满相仿,平日里人也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个子不高,但个性颇为欢悦灵巧,一向天真烂漫的样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般期期艾艾,反而少见。
过了半天,雀儿忸怩地挪了挪膝盖,说“只是前些日子,小姐与老夫人吵了以后,小姐一直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
谢知秋不言。
雀儿一向是喜欢谢知秋的,看着小姐心情不好,她心里也着急。
其他姐姐让她凭自己的脑子却揣测小姐的想法,可她却忍不住。
雀儿总觉得,想帮上小姐的忙,得先弄明白小姐在想什么才行。
雀儿想了想,鼓起勇气道“其实,上次小姐跟我说了关于命运的话以后,我回去想了很久。但雀儿脑子笨,要是想错了的话,小姐能不能不要怪我”
“”
她这样说,谢小姐反而有了些兴趣,定睛看去。
这些年来,会认真思考她说的话的人很少,在小丫鬟里,雀儿好像还是第一个。
谢知秋淡淡道“没事,你说。”
得到小姐的许可,雀儿眼前一亮。
她说“其实我还是在想小姐的婚事。”
雀儿扭着自己的手指,努力地一点一点分析“秦少爷很好,可小姐一直拒绝他。我本以为小姐是不喜欢秦少爷,可先前老夫人求小姐成婚的时候,小姐说起议亲,又没有明显排斥秦少爷。
“所以我想小姐该不会,其实不是讨厌秦少爷,而是压根就不想与人成婚吧”
雀儿说得不算错。
谢知秋看她还没说完的样子,便耐心等着。
雀儿从大小姐的眼神中受到鼓励,继续道“于是我就又开始想,小姐为何不想与人成婚呢
“我想到小姐从小就和别人不同。
“小姐既聪明,性子又冷漠,对感情的事情不感兴趣,整天只看书,还说过想做官小姐你是不是其实其实”
然而,剩下的话,雀儿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来。
谢知秋瞥她,问“什么”
“小姐你是不是其实”
雀儿深呼吸一口,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凑到谢知秋耳边
雀儿的声音更轻了,几乎细不可闻。
终于,她问了出来
“小姐是不是其实想当一个男人”
谢知秋一动。
随着她的动作,脖子上的姻缘石又磕到锁骨。
谢知秋嫌其碍事,随手一拨。
她的注意力集中到雀儿身上,目光深邃清凛。
雀儿一向对小姐的眼眸心怀敬畏,被她这样注视,当下就不禁生怯。
她的话,显然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小姐的感情,但小姐的回答却很果断“不是。”
“不、不是吗”
雀儿有些无措。
“可是小姐总说其他女孩子听不懂的话,也不喜欢情情爱爱的话题,还说过想当官。说实话”
雀儿垂下眼睫,低低道“有时候我会觉得,小姐这样的人,和我一样生作女儿身,有点可惜。”
如果小姐不是女孩,她就是府中的大少爷了。
以小姐这样的头脑,这样的才能相貌,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能获得远比现在更多的重视,远比现在更多的名望。
她会比秦公子更有前程,她能金榜题名、加官进爵,谢家的背景作她的后盾,老爷的金银为她护航,老夫人不会担心她过了年纪就嫁不出去,反倒要高坐钓鱼台,选高门贵女作她妻,温顺听话的作她妾。
她该是风度翩翩的谢家郎,如同当年的神机宰相谢定安,天下人应为之拜服倾倒。
谢知秋看向雀儿。
她那双秋夜般幽静的眸子,望得雀儿心头一悸。
“可惜”
谢知秋重复这个词,嘴角竟微微上扬,说不出的玩味。
她道“我确实有些地方像你说的那样,但我从未想过要当男人。”
在方国,女子行动生活远不如身为男子方便,但她从未怪罪自己的性别,从未怪罪母亲赋予她的身体,从未认为与母亲生作同样的模样是什么坏事。
她只是不满意这个世道,不甘心,不愿意就此接纳她不认同的世俗观念。
雀儿没有完全猜对,但她确实在尝试理解她。
正像当年林隐素出现在她面前时那般,谢小姐坚如磐石的内心被破开一条细缝,她独自封锁多年的真实**,也随之展露出一线
谢小姐回答“我不想成为男人,我对自己的身份并无不满,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平等公正的机会。只要一次也好,我”
一瞬间,强烈的渴望熨得她心口发烫。
没错,这才是她真正渴望的东西。
她不想成为别人,不想改变自己的性别,不想要更强的体力,不想要所谓更高的身份地位,不想要三妻四妾佳丽三千。
但她想要站在她真正想站的赛场上,获得一个公正平等的机会,一个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不是随波逐流,不是人云亦云,她不想活在别人的要求里,不想活在他人的眼光里,不想活在社会定好的模板里。
哪怕前方遍布荆棘,她也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水平、走到什么地步。
只要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突破这个社会的陈规,她想要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许是愿望强烈,这种感情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得她胸口发麻。
这时,谢小姐意识到,这种滚烫好像不只是她的感情,她的皮肤好像也真的在发烫,而且就在胸前的位置。
谢小姐一愣,摸向自己胸前,却发现滚烫的是祖母转交给她的那块黑石头。
此刻,这块黑石已烫如烙铁,乌黑的光泽之下隐隐发着红光,徒手几乎握不住它。
谢知秋今日总觉得这块石头碍事,可这一刻,它竟真呈现出无比诡异的样子。
谢小姐瞳孔一收,道“这是”
猛然间,地动山摇。
雀儿本认真在听小姐说话,此刻却感到了大地的摇晃,她万分惊慌地抱住谢知秋,喊道“不好,地震了小姐小心”
然而谢知秋手握滚烫的姻缘石,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
在意识消失前一刻,她听到雀儿慌张地唤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