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却说,谢知秋回到将军府,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眼神晦暗不明。
她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明明已经知道有人因此遭受无妄之灾,难道仍旧要装聋作哑、忍气吞声
退一步说,即使她真的忍下来,就能像秦皓想得那样,万事无忧了吗
林世仁已经在齐宣正面前提了她的名字,还是对比着提的
谢知秋不认识齐宣正其人,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性格,但是光从林世仁的手被打断这桩事上来判断,这个人的心胸恐怕宽大不到哪里去。那他会不会一直惦记这句话,对她这个实际上不在场的人,也出什么后招
再说,林世仁之所以遭此横祸,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为她说话
谢知秋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尤其是明知有风险的时候,与其任凭尖刀隔着雾悬在头顶,她宁愿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去掌控主导权。
可是,现在就大喇喇地把自己暴露在齐宰相面前,无疑是鲁莽之举。
绝对没有赢的可能性不说,一个不好,说不定还会牵扯萧寻初全家。
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
归根结底,她不可能真对根基深厚的齐相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影响,但是,哪怕只是猝不及防绊对方一个大跟头、让对方无法事事如愿,于谢知秋而言,也算是出一口恶气了
谢知秋以指节点了点嘴唇。
然后,她开门唤来五谷,对对方耳语几句。
五谷大吃一惊“少爷”
五谷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萧寻初”这个人一般。
谢知秋淡然如初,只道“这事我一个人处理太过吃力,麻烦你去告知父亲与母亲,我想与他们商量一下。”
秦皓说得对,她对朝堂的事,了解还是太少了。
与其一个人盲人摸象,不如向比她更有经验的人请教学习。
在朝堂的权谋上,萧将军或许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至少肯定比她知道得多。
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萧将军与将军夫人是她的父母,是最不会害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却说萧将军与姜凌听了谢知秋得知的内情,以及她的打算,亦表现得相当吃惊。
萧将军倒不像是吃惊于齐相一手遮天、打伤寒门进士,反而是没想到他的这个次子“萧寻初”,本该是个一心在山上修行奇术、不问世事、不善勾心斗角的人,一朝下了山,他不但学会了考试,还真的像那些文官一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玩弄权术。
他看谢知秋的眼神,甚为稀奇。
谢知秋眼如幽夜,未有动摇。
萧斩石问她“初儿,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这种事情的”
谢知秋问“父亲可是认为行此等歪门邪道,不是正人君子之举”
“不”
萧斩石只是惊讶罢了。
他本来就不擅长官场之术,哪怕吃亏以后意识到了这种东西的威力,也不知道怎么教给儿子。
当初为了劝长子萧寻光回头,他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将儿子打得父子关系破裂。
现在“萧寻初”才刚刚回家,他本来想缓一缓,先让他安心考试,以后再慢慢告诉他自己这些年来总算摸到的一丁点门道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改头换面以后,实在与众不同,“他”不但自己意识到了,居然还当机立断打算主动出手
当初萧斩石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认清现实的,可是如今发现儿子真的不复当年天真了,还适应如此良好,他心情又有点复杂。
反而是姜凌在旁边道“这也没办法,毕竟初儿她真的需要中状元。若是能帮,就帮一把吧。”
萧斩石稍作斟酌。
他看向“萧寻初”,问“此事并不难办,不过状元榜眼,只有一名之别,是否真有必要为了这么一点差别,去找齐相的不痛快”
谢知秋说“原本我也觉得没有必要,无非是我再去劝劝谢老爷。但眼下,与谢家的婚事还在其次,是我的朋友在齐宣正面前提了我的名字,还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齐宣正的诗文写得不如我。
“恐怕我不去找他麻烦,他心里也会有不痛快。倒不如干脆闹点大事出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别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说得有些道理。”
萧斩石仍在考虑。
谢知秋问“可是我此计还不够谨慎,有可能会对将军府有影响”
“那倒不至于。”
听谢知秋这么问,萧斩石反而大笑。
不过儿子关心家里的安危,他是高兴的。
萧斩石捋了捋关公胡,道“我能活到今天,也不是什么随便就能被人踩死的小蚂蚁,朝齐相扔块石头而已,我还不至于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话到这里,萧斩石眼里也起了些豪气,一拍大腿,道“好吧齐慕先这个人十几年都咬死要和辛国议和,一步都不肯让。
“当年我在边疆打仗,他就没少给我加限制拖后腿,不知道气了我多少次,如今他儿子还要靠这种手段来压我儿子一头,那今日我也还他一回偏要让他也尝尝那种离胜利只一步之遥却不得不撤军、一口血憋在胸口上不来的感觉”
两日后。
齐家。
风雅齐整的花园内,一个年六十许的老翁,手持剪刀,正专心致志地修剪一盆经过精心照料的松柏盆栽。
此人身形清瘦,仙骨道风,已是长者之龄,一头头发却还有大半是黑的。
他身无装饰,衣着也颇为朴素,只是文人常穿的交领大袖,若非他以主人姿态身处共有十八个花园、二百余间屋子的宰相府邸,官服一脱,单看外表,只怕无人能想到如此清简低调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方朝大宰相齐慕先。
齐慕先喜欢照料花园。
年轻的时候,初入官场,他其实不太希望被人轻易看出自己的出身。
一来出身寒门,就意味着没有背景,容易被人拿捏。别人无论是差使你还是拿你背锅,都不用有什么顾忌,甚至有人脾气上来了拿他人发泄,也会先抓最不必承担后果的那一个。
二来,他羡慕那种翩翩君子的风度腰佩细玉,手持折扇,温润如玉,风度自成。那才是他心目中读书人该有的模样。而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几文钱扣扣索索算不清楚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也与想象中差距太大。他年轻气盛时自认与常人不同,不愿让人看出放牛郎的泥土气。
然而年纪渐长,手中权势渐大,这种事情,他逐渐看得淡了。
名门子弟所谓的风度翩翩,是用真金白银温养出来的从容不迫。而那用于温养世家子的泼天富贵,来路却未必正当。
达官显贵并非不算计,只是算计得更大、更隐蔽,难以被一眼看破。
普天之下,人人一样,谁也没有天生比谁高贵一筹,不过是看谁能斗得过谁。
他生来抽了下下签,如今却能栖身显贵之中,让那些抽了上签的人看他脸色,这是他的出众之处,何必有意遮掩
许是因为这想法,他与自己的出身和解了。
年纪大了以后,返璞归真,倒爱摆弄起花花草草来,若有人夸他手艺好,他还要归功于自己早年住在乡下,跟人谈谈自然经来。
反正眼下朝中也没有人敢反抗他,反而是他干什么,人人都争相效仿。哪怕他往石头上画个粪球,恐怕也是人人鼓掌夸赞,挑着好词说他高雅出尘、上流至极,然后满城都要在家里摆起粪球来。
荣华富贵的事情,齐慕先不在意了。
只是,半世浮沉,唯有一事,他还放不下。
齐慕先知道,他没有多少子孙福缘。
他当年二十岁成婚,两年后育得一子,小名狸儿,爱若珍宝。
狸儿聪明伶俐、听话懂事,甚是像他,三岁可识千字,五岁已能写出绝妙的诗联对联。齐慕先将他抱在膝头,亲自教他写字读书。
奈何天妒英才,六岁那年,一场风寒,竟轻易夺去小小狸儿的性命。
齐慕先痛彻心扉,抱着失去的独子哭了数日。
狸儿死后多年,他并非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只是或许命中无此福分,此愿始终未能得尝。
他本以为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更不可能再见到狸儿。谁知时隔七年之后,他的发妻竟又一次怀了孕,生下的孩子胳膊上,有一块与狸儿一模一样的青色胎记。
齐慕先当时惊震不已,不敢相信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巧合。
而且,恰是在这小儿子出生数月后,他的人生迎来绝无仅有的转折
先帝遇刺,他舍身救下先帝,并大难不死,从此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有些迷信,当年母亲为他绣了现在被人称为齐氏符的护身符,他配在身上,便中了进士。他年轻时过得清贫,没钱给寺庙上供,但仍年年不忘虔诚参拜。狸儿死后,尤其如此,愿狸儿来生不必再受此苦。
现在这个小儿子身上有与狸儿相同的胎记,他又否极泰来、绝境逃生,齐慕先便宁愿相信,这孩子是狸儿转世投胎归来,这一回他舍了自己的聪慧,为家人换来福运。
而这个生得恰到好处的儿子,便是他如今的爱子齐宣正。
却说这齐宣正,生来就比他那命途多舛的早夭兄长顺遂。
狸儿当年,齐慕先官职低微,前途渺茫,即使有固定的俸禄,也只是简单糊口,过不了奢侈的生活。
而齐宣正出生还没多久,齐慕先就成了救圣的大恩人,天子赏赐无数,又为他铺平升官大道,齐家忽然就阔绰起来。
齐慕先好不容易有了这第二个儿子,当然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他当年养狸儿,总想将这孩子培养成才,最好是他幼时羡慕的那种书香门第谦谦君子,所以他虽然宠爱孩子,可平日里对狸儿教育也苛刻。
后来狸儿病死,齐慕先悔不当初,只恨狸儿身体健康的时候,他没有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光一味催他读书上进,连如此短暂的人生,都没能让狸儿有多少快乐的日子。
于是有了次子,齐慕先痛定思痛,变得和蔼宽容许多。
他当然仍旧亲自教导齐宣正,只是不再一味当个严父,有时小孩子爱玩爱闹,他也随他。
不过,齐慕先很快就发现,齐宣正的才智不如狸儿。
这小儿子也不能说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但仅仅是中人之才,与当年聪明伶俐的狸儿一比,便差异强烈。
狸儿教一遍就能会的字,这小儿子正要学三遍。
狸儿听一遍就能领悟的道理,小儿子怎么想也想不通,倒后面还会不耐烦起来。
齐慕先难免有些失望,但想想狸儿那般聪慧,命数却不佳,早早便没了性命,或许愚钝一些但能富贵长命,未必不是美事。
于是,齐慕先对齐宣正,倒没非逼他硬学。
只是,齐宣正念书上的平庸平日里还没什么,真到科举上,就开始碰壁。
他毕竟得到父亲齐慕先的言传身教,学识还是有一些的,童试乡试都顺利通过,那乡试考官为了讨好齐慕先,还主动将齐宣正评为解元。
可是,等到省试,齐宣正一下子就栽了跟头。
他九年连考三回,却三回都没中
齐宣正才智平平,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明明从小受尽夸赞、顺风顺水,怎么会到春闱上,就近十年都考不过呢
齐慕先见了,也有点着急。
却说齐慕先对功名这件事,是有些执念的。
他自己是靠读书科举改变命运的,深知科举对士子的重要性,对此也看得比别人重。
靠他的地位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难,但总不如走科举来得名正言顺,而且一个没有功名的官员行走在官场上,别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却会认为对方是“考不上”的人,微妙地低了一头。
再者,他当年科举,拿的是第四名,离进一甲,只有一名之差。
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他那一届的主考官,早早就将一文不值的考题卖出去,换成了真金白银,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将名次也当作人情,送给想要讨好拉拢的权贵之子。
至于殿试先帝之父早早就沉迷于清修,根本无心看卷子,全都交由官员代选,朝中重臣有商有量,也就将前三瓜分得差不多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才学,他真正输的,只是权势。
齐慕先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如果这才是这考试真正的规则,那么,现在,该轮到他赢了。
无论是他本该有的荣誉,还是凭狸儿的聪明本应得到的名次,现在在齐宣正身上都应得到补偿。
这都是他凭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努力得到的。
如果有人要怪,就去怪自己不会投胎,没有分到一个好爹如果有人不服气,那就像他一样爬上来,然后去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他已经为齐宣正做好了全部准备,接下来只要再参加一场殿试,他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状元,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现在,在他面前,已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齐慕先剪下一根多余的枝叶,将常青树修得整齐干净。
他笑了笑,又去找其他可以修剪的位置。
正当这时,一个家仆却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道“老爷,不好了”
齐慕先悠然而从容,问“什么事那么慌别着急,慢慢说,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那家仆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不敢悠哉。
他急道“老爷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有渔夫从河中打捞上来三尾金鲤鱼,且那三尾金鲤鱼身上还分别三个字,合起来竟是一句状元王
“现在梁城里全都传疯了,说是今年的状元郎,将来说不定是要称王的”
齐慕先手一抖,将本该修齐的盆栽,剪出一个难看的尖角来。